書鄉夢影之二十三

太陽社的期刊

「太陽社」是一九二八年一月成立於上海的文學團體,主要成員是蔣光慈、錢杏邨(阿英)、孟超、夏衍、洪靈菲……等人。他們先後出過三種重要的文學期刊:《太陽月刊》、《新流月報》和《拓荒者》,都由以寫小說著名的蔣光慈主編。

《太陽月刊》為三十二開本,由一九二八年一月至七月,共出七期即被查禁。其後於一九二九年三月出版的《新流月報》,為二十五開本,每期約百五頁,到十二月的第四期止,全套約七百頁。《新流月報》的第五期於一九三O年一月,易名《拓荒者》,厚四百二十多頁的文學期刊屬超級巨製,出至五月份的第四、五期合刊,全套亦僅四冊,不過,四本厚達一千八百頁,相當驚人。一九三O年三月,「左聯」成立,「太陽社」全體成員加入,太陽社的社刊完成歷史任務,不再出版。

太陽社的成員全是中國共產黨員,是宣揚普羅文學的重要基地,《新流月報》以小說創作為主,創刊號七篇作品中,有蔣光慈的長篇連載《麗莎的哀怨》,洪靈菲的短篇《在木筏上》、祝秀俠的《黎三》和張萍川的《流浪人》,譯作由沈端先(夏衍)、伯川翻譯俄國和日本的小說。四本《新流月報》時間太短,發揮機會有限,太陽社的文學期刊,要到《拓荒者》面世,才有足夠的版面,在創作以外加上理論全面地傳遞他們的理想。

重印期刊作用大

我搜尋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早年以作家的個人專集為主,不收文學期刊,總覺得期刊出的期數多,不容易收齊,意義不大。後來知道這種想法是錯的,很多作家的作品,往往在期刊出現後,不一定能出版單行本,要全面研究一個作家,最好讀齊他的創作,期刊就更顯重要了。不過,要收齊一整套文學舊期刊,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幸好某些出版社的主事人多能了解學人的苦況,中國現代文學發展以來,重要的文學期刊:《現代》、《新月》、《七月》、《論語》、《文學》、《創造》、《宇宙風》……等,都有全套的重印本,供研究者使用。

我手邊太陽社全套的《新流月報》和《拓荒者》都是重印本,無論開度、內容和封面,都和原本印得一模一樣,只在封底加印了一段「影印本出版說明」。這兩套書都是上海文藝出版社重印的,《新流月報》印於一九五九,《拓荒者》印於一九六O,都印二千五百部,距今亦超過半世紀,除了大型圖書館,坊間書店恐怕亦不容易得見。內地重印的文學期刊,印量每每以千為單位,一九六O、七O年代,日本和香港有些重印本往往只印百套或幾十套的,比那些大出版社重印的更少見。近年有些無良書商把重印本有「影印本出版說明」的那頁撕掉,把書故意弄污,冒充舊原本以謀厚利,新入行的收藏者小心上當!

翻譯家的雜文



楚圖南(1899~1994)是現代著名的翻譯家,一九四九年前已翻譯出版了尼克拉索夫的《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惠特曼的《草葉集》、尼采的《看哪這人》……等多種,其實他也從事創作,以筆名高寒出過《刁斗集》(昆明天野社,1943)和《旅塵餘記》(上海文通書局,1948)兩本雜文及短篇小說集《沒有仇恨和虛偽的國度》(北平人民書店,1932)。

除了天野版,《刁斗集》還在一九四七年出過貴陽版,而我的那冊,則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版。書分七輯共收文三十餘篇,有中外詩人及文藝理論的雜寫,懷人記事的散文及文學作品評論,都是抗戰展開後,他回到雲南後所作。他在題記中說「我願意看着黑夜的天,聽着刁斗的聲音,四周是這樣的淒寂,但我知道大地並沒有熟睡,中國也在重重艱苦的鬥爭中活着」。這是文化人抗敵的心聲。

高寒是雲南文山人,但他的足跡卻遍及全國,每到一地總愛寫下當地的所見所聞。《旅塵餘記》收錄的就是他的旅遊筆記,此書共收《碧雞關的故事》、《記棕樹營》和《路南夷區雜記》三輯外,還附錄了一組《開封隨筆》。近三十篇遊記,寫的多不是漂亮好看的風景,高寒用他敏銳的目光掃射了各地的境況,為我們報導了當地人民生活的實錄。

小姐作家鄭家璦

一九四O年代的上海,曾湧現過一批寫小說相當出色的「小姐作家」,在《紫羅蘭》、《宇宙》、《今日婦女》、《幸福》、《萬歲》……等刊物上發表創作,後來廣為人知的有張愛玲、蘇青和施濟美;因寫作時間不長,作品不多,卻又寫得不錯的則有湯雪華、俞昭明、邢禾麗和鄭家璦。

鄭家璦是浙江湖州人,曾就讀於湯雪華讀過的湖郡女中。抗戰展開後,她轉到上海入東吳大學和聖約翰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學校擔任教師。她發表小說集中在一九四三至四七年間,也是「東吳系女作家」之一,可惜結集的只有如今大家見到的這冊《號角聲裏》(上海大明書局,一九四九)。

《號角聲裏》,只有一二九頁,收《南壠春暮》、《曹老師》、《號角聲裏》、《逝去的晴天》、《落英》、《前夕》、《陰暗之窗》和《霏微園的來賓》八個短篇。這些小說多以女性「我」作為主人翁,此中有小六的女生、中學生、大學生、年輕的教師……,正好符合鄭家璦成長之路,寫身邊曾目睹或接觸過的事件,既細膩且注入感情,略帶傷感而故事性不强的情愛,常藉字裏行間傳遞給讀者。作為書名的《號角聲裏》,寫情竇初開的少女,暗戀同學的兄長;《落英》寫待嫁閨中的少女,整日在家中刺繡,卻始終等不到出嫁之日,尤其傷感!

徐仲年的小說

 

一九二O年代留學法國讀文學的徐仲年(一九O四~一九八一)是我國著名的學者,他一九三O年回國後,一直任教於各大學,專注於中法文學的翻譯研究,一九五O年代並曾主編解放後出版的第一部《簡明法漢詞典》。其實徐仲年早年是喜歡創作的,一九三O及四O年代,曾出版過散文及小說集《陳迹》、《旋磨蟻》、《沙坪集》、《流離集》、《鬻兒記》、《雙絲網》……等多種。此中特別引我注意的,是出版得較遲的短篇小說集《春夢集》(上海世界書局,一九四八)。

《春夢集》收十二個短篇,徐仲年在自序裏說,這些小說寫得最早的,是排在目錄之首的《虹的消滅》,最遲的是壓卷的《火中蓮》,它們創作於一九三三至一九四七年之間,這十四年他經過承平生活、抗戰生活和慘勝生活三個階段,而寫作地點也包括了南京、重慶、沙坪壩、涪陵和上海五地。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點,作者放眼社會的焦點不同,自有其獨特的觀點與不同的表達形式。據說這十二篇小說還是從已發表的三十多篇選出來的,而且,有些在過往的集子中也曾用過,明顯地,《春夢集》是個精選集,亦即是徐仲年的代表作。此中我特別注意寫在淪陷後的上海,某教授不得不出賣親生兒子以求生存的《鬻兒記》,這篇曾在別集用作書名的短篇,應該是徐仲年最喜歡的作品。

長篇《彼美人兮》


黃俊東的題箋


徐仲年只寫過《雙尾蠍》(上海獨立出版社,一九四六)和《彼美人兮》(上海正風出版社,一九四六)兩個都是約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前者是以抗戰為背景的復仇故事,場景從法國的里昂寫到戰時的國內,比較鬆散;吸取經驗後,《彼美人兮》在結構上他寫得更緊湊、更用心。

小說內容寫法國少女露綺斯和留學里昂的中國學生宗書城共墮愛河,他們結成夫婦後,露綺斯隨學成的夫婿回國,定居家鄉嘉定。宗書城赴南通管理紡織廠,露綺斯則在上海法國人圈子內活動頻繁,最後為無恥的外國人羅昂斯乘虛而入,兩口子最後離婚收場,伊人獨自乘船回法國去。

在《彼美人兮》一書中,徐仲年用了大量精力,寫法國的旅遊點,社會風俗,又把中法文學的詩篇互譯以作交流。回國時,途經地中海、南洋各地,對當地的風俗文化、社會背景也有詳細的述說,使她的愛情故事更添枝葉,增强不少吸引力。

徐仲年寫露綺斯的這個戀愛故事時,原名本來叫《西方之美人》的,據說是他四十歲紀念最滿意的作品。書成後請老友徐悲鴻題字(徐悲鴻的題箋在扉頁,封面未見),他覺得這個書名太簡單了,苦思後改為《彼美人兮》,這個「兮」字充滿憐惜之意,對露綺斯的遭遇寄以無限同情!

桂林的《野草文叢》



《野草文叢》有兩種:一是雜文家夏衍、宋雲彬、聶紺弩、孟超和秦似等五人,在桂林成立野草社所出版的小型雜文月刊《野草》,由一九四O年八月出至一九四三年六月第五卷五期停刊,共二十九期。另一種是一九四六年十月後,《野草》以叢刊形式在香港復刊,每期以獨立書名出版,分別為《能言鸚鵡毒如蛇》、《天下大變》、《春日》、《論白俄》……等十多種。

幾十年來我接觸到的《野草》多是香港出版的,尤其此時期的《野草》曾有人重印過,要找,並不困難。但,在桂林出版的那批《野草》卻相當難見。我翻查了《中國近代現代叢書目錄》(上海圖書館編,一九七九),有關此時期之《野草文叢》編目,僅《范蠡與西施》、《大題小解》和《山居書簡》三種。

如今大家見到的《山居書簡》,出版於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屬《野草文叢》的第十一種,三十二開本,九十六頁,密麻麻的可排四五萬字,由桂林科學書店發行,香港星群書店總經銷並作為地方代理收稿及發稿費事宜,本期發表了胡風、何家槐、孟超、梅雨、秦似、雲彬……等人的雜文二十餘篇,其中田漢的《山居書簡》是《岳飛》一書的代序,以書簡形式討論改革歌劇的意義。小說家何家槐在此發表的是《〈冒煙集〉後記》,此書為桂林文獻出版社一九四一所出的雜文集,可惜未見。

盛成和「歸一論」

右圖為盛成的母親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光復南京的戰役中,年僅十二歲的盛成(1899~1996)參與其事,被稱為「辛亥三童子」之一。其實,盛成不單在革命中廣為人知,他還是舉世知名的學者,中法文化交流最重要的人物。

一九一九年底,盛成以勤工儉學計劃赴法留學,在巴黎大學講授中國思想課程,倡導「天下殊途而同歸」的「歸一論」,確信天下間,無論何種人物,不同的哲學思想,最後都會統一而世界大同。一九二八年,盛成以他母親的一生為原型,用法文寫出《我的母親》,作為其「歸一論」的基本。此書得法國大文學家瓦乃理‧保羅(Paul Valery)寫長序盛讚它改變了西方人對中國長期持有的偏見和誤解,令外國人了解中國人思想哲學的精髓,使年輕的盛成名揚天下。

盛成回國後,把《我的母親》(上海中華書局,1935)譯成中文出版,此書以〈儀徵塔〉、〈浣紗女〉、〈返魂梅〉、〈春閨夢〉、〈金與錢〉、〈剪辮子〉、〈秋江月〉、〈汕頭浪〉……等十六章,叙述了他母親的一生及家族歷史。盛成的母親生於一八七一年,死於一九三一年,剛好六十歲。而這六十年正好由晚清到九一八事變之間,中國社會的變遷正是了解偉大中華民族的最佳史實!

薛汕的《文藝街頭》



原名黃谷隆的潮州人薛汕(1916~1999),是上海春草社的重要成員,也是《新詩歌》月刊的編輯之一。他熱衷於搜集民謠及方言文學的研究,曾輯有《嶺南謠》(香港新詩歌社,1948),並著有《文藝街頭》(上海春草社,1947) 及小說《和尚舍》(香港潮州圖書公司,1949)。

《文藝街頭》厚二二五頁,書分五輯,收〈論戰後文藝的諸種跡象〉、〈論文藝構造〉、〈不必舊形式〉、〈詩歌的方向〉……等論文十八篇。

這些文章全寫於一九四一至四三年間,書名《文藝街頭》,薛汕在後記中謙遜地說這些「雞零狗碎的舊作,內容平淡得很,不外略說幾句老實話,因為既拋棄到街頭上來,故以此定名……表示這幾篇東西與世無爭,不足重視,類如小擺設罷了」。(頁223) 正因為它是「老實話」,才能反映事實,讓研究者看清那時代的「真面目」。書出版時,在目錄頁後加了篇〈補「檢」〉,把書中因「官方抽檢」而删去的文字補上,難得!

《文藝街頭》原本是一九四三年編好交桂林一家書店付梓的,但因戰亂,輾轉流到上海,面世時已是一九四七年的八月,在亂世要出一本書,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它能保存到六十年後呈現諸君眼前,不能不說是「緣份」了!

蘇雪林的《歸鴻集》

生於浙江而祖籍安徽的蘇雪林(1897~1999),和巴金、章克標一樣,也是活了過百歲的現代作家。她一生集作家、學者、教授和畫家於一身,執教五十多年,筆耕超過八十載,著述數十部,別說要讀通她的全部作品,要編一份完整的書目也不容易。

蘇雪林一九四九年「由武漢飄泊而到上海,又由上海飄泊而到香港,最後竟遠渡重洋,到了曾經去過一次的法蘭西。斷鴻零雁,到處為家」(見《歸鴻集》自序),精神上苦悶、徬徨,終於在一九五二年返抵台灣。她視這次流浪為孤雁歸鴻,故此把積存多年的舊稿,編成《歸鴻集》(台北暢流半月刊社,1955) 。

《歸鴻集》收文四十七篇,依性質分成五輯,全是雜文,大部分如〈女畫家方君璧〉、〈凌叔華女士的畫〉、〈孫多慈女士的畫〉等,與畫壇有關的文章,也有不少為友人的書所寫的序跋和讀後。我比較喜歡的是書中的第五輯,收〈卅年寫作生活的回憶〉、〈我所愛讀的書〉、〈灌園生活的回憶〉、〈抗戰末期生活小記〉等幾篇,都是她離國前的舊文,記的事雖然瑣碎,卻有可讀之趣。此書封面是畫家梁雲坡的作品,蘇雪林說它像穿了件漂亮的外衣!

快報專欄三束

一九八一年六月廿七日


一九八一年六月廿八日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二日


一九八一年八月九日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二日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八日


一九八一年八月廿四日


一九八一年八月廿五日


(謝謝陳進權先生提供剪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