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二十

《無望村的館主》




原名王長簡的河南杞縣人蘆焚(1910~1988),是最具戲劇性的現代小說家。他在九‧一八事件後,曾參加「反帝大同盟」,一九三二年即以筆名蘆焚寫了短篇小說《請願正篇》躍登文壇,寫過好幾本被受好評的短篇小說集。豈料抗戰期間,文壇上突然多了幾個蘆焚,而且還用這個名字幹了些不光彩的事。蘆焚十分氣憤,發表了一篇〈致「蘆焚」先生們〉,把這個用了十五年的筆名送給他們,而改名師陀。自此,蘆焚變成師陀,而蘆焚這個名字僅在建國後的《蘆焚散文選集》才再重現。

在一篇題為〈師陀談自己的生平與創作〉中,他說到自己用過的筆名只有:蘆焚、君西、康了齋、韓孤、佩芳和師陀,不知何故竟遺漏了「季孟」,他曾用這個筆名寫了部中篇《無望村的館主》(上海開明書店,1941)。

後來他在答劉增杰的信札中才透露:季孟是他兄弟的名字,《無望村的館主》曾發表於一九三九年的《正言報》,寫順德府附近鄉鎮一個地主惡霸陳世德,這個專門姦淫良家婦女、輕易殺人,幹盡壞事的土豪,最終因玩戲班子而傾家蕩產的故事。

他既然用「季孟」來寫小說和出書,為甚麼在談到自己的筆名時故意漏記一筆?事情當然不簡單,有興趣的不妨探究!

師陀的《果園城記》

一九三六年,天津大公報辦了一屆文藝獎金,得獎的是:曹禺的《日出》(劇本)、何其芳的《畫夢錄》(散文)和蘆焚(師陀)的《谷》(短篇小說)。當時他們都是文壇上的新人,其後《日出》成了經典之作,何其芳雖然成了詩人,但《畫夢錄》一直被文藝青年們奉為典範,只有《谷》被忽略,因為蘆焚後來又出了《里門拾記》、《落日光》、《野鳥集》……,小說愈寫愈好,長短篇都受重視,到《果園城記》(上海出版公司,1946)出現,更確定了他現代重要小說家的地位。

《果園城記》共二三八頁,由〈果園城〉、〈葛天民〉、〈傲骨〉、〈說書人〉、〈郵差先生〉、〈三個小人物〉……等十八個短篇小說組成。師陀在序中說,一九三六年他在平漢路上一座小城短住,因受全城果樹及民風感染,開始構思一系列反映中國小城鎮的小說,由一九三八年開始,斷斷續續的隨寫隨發表,歷時八年,才完成了這本外表像短篇小說,實則是以一群人物及故事,反映我國一九三O至四O年代城鎮的整體。師陀說:

……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見解,有情感,有壽命,像一個活的人。(頁5)

這部小說就像我們那些不停發展的城鎮般,是不會完結的!

王西彥的三部曲




中國現代的小說家,很多都喜歡寫長篇巨製的三部曲,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愛情三部曲──霧、雨、電》,茅盾的《蝕之三部曲一一幻滅、動搖、追求》,老舍的《四世同堂──惶惑、偷生、饑荒》,比較少人提及的是王西彥的《追尋三部曲──神的失落、尋夢者、人的道路》。

王西彥這三部曲寫於一九四O年代中後期,《神的失落》一九四五年脫稿於福建的永安,新禾社的初版非常罕見,我藏的是一九四八年上海中興書局版;《尋夢者》一九四七年完稿於福州,一九四八年由上海寰星書店發行的中原出版社初版;《人的道路》一九五O年在武昌的珞珈山完稿,並由上海文化工作社初版於一九五一年,後來還把這套書同時重印過。

王西彥把這三本合共九百多頁的巨著稱為《追尋》,用三個崇尚個人主義的知識分子底追尋和奮鬥,寫出三個獨立的故事,他們有的失敗了,有的在失敗後接受了教訓,走上新的、醒覺的人的道路,目的在顯示:個人主義的滅亡!

王西彥很喜歡寫長篇小說,除了這套巨製,他的長篇還有:《村野戀人》(桂林良友復興,1944)、《古屋》(上海文化生活,1946) 和《微賤的人》(上海晨光,1949) 。

王西彥的《夜宿集》

雖然王西彥(1914~1999)擅寫長篇小說,其實他的短篇也有好幾種,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夜宿集》(長沙商務印書館,1940)是他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內收〈夜宿〉、〈兩姊妹〉、〈摸秋〉、〈尋常事〉……等十二個短篇。這些都是他一九三三至三六年間所寫的,當時他「從南方一個大都市來到北方一個大都市,在城南一家破陋會館的一間破陋小屋子裏,憑着不愉快的記憶寫下這一些不愉快的故事」(見〈前記〉)。

我翻閱時見到《摸秋》,不明所以,翻開來看看,見作者有註釋,頗有意思,錄如下:

不知道北方有沒有,我們南方是有這樣的風俗的:在中秋夜裏偷偷地到人家田間去,「摸」一個瓜呀什麼的農作物,拏回家,說是這樣可以使沒有兒子的人生兒子。即使給主人撞見了,也當作沒看見,因為這是俗尚如此。但近年來不成了,窮人家都藉「摸秋」為名,實行竊劫,所以來「摸」取子嗣的人往往不是沒有兒子的人,相反地,卻是些兒女成群的窮鬼了。(頁66)

不知這是南方何處的風俗,太平盛世且豐衣足食的時代,是很好玩的,但當戰亂頻頻,民不聊生之際,「摸秋」變成一種「習慣」,那就大大不好玩了!

此「鋒」不同彼「烽」

像蘆焚般,成了名的作家,被人冒名寫作,最終還要發表改名聲明,是無可奈何的事;但不同的作家,用了相同的筆名寫作,也經常為研究者帶來很多不便,如香港作家張吻冰(1910~1959)和曾敏之(1917~2015),他們是同時代的人,同樣用「望雲」作筆名,很容易讓讀者和研究者「張冠李戴」,誤把馮京作馬涼!

大家見到「羅鋒」的這本《瘋狂八月記》(上海雜誌社,1944),買的時候我也誤會了是東北作家「羅烽」的,後來仔細一看,才發現此「鋒」不同彼「烽」!這位羅鋒原名劉祖澄,又名劉慕清,曾用筆名魯風,是一九四O年代上海的文人,曾任「雜誌社」的社長,是上海淪陷時期的地下抗日工作者。

《瘋狂八月記》有一七六頁,書前有他好友君匡(袁殊)的序《再生之圖式》,另有上海紅十字會第一醫院的醫生粟宗華及夏鎮夷的序。這是本「醫療報告」,內容寫羅鋒因工作壓力,患了極嚴重的「精神病」,如果用現在較文雅的名詞來說,應該是:抑鬱症、狂躁症、多動症、精神不健全……

幸好他只「瘋狂」了八個月,病好後,把「醫療報告」連續十二期發表在上海的《雜誌》上,還出了單行本,這類文學作品是不多見的。

報人「魯莽」




「報人魯莽」不是說從事報業的人行事魯莽,而是要給大家介紹一位名叫「魯莽」的報業中人。

魯莽(1900~1966)是浙江紹興人,他讀小學時已熱愛寫報道,對新聞事業有濃厚的興趣,經常為劉大白時代的《紹興民報》寫稿。一九二九年協助創辦《山東民國日報》,任總編輯,正式進入報界。一九三O年轉任《天津商報》老總,一九三六年自己掏腰包,在南京辦《大夏晚報》;一九三七年去上海主理《華美晚報》……。魯莽在報界任職近二十年,多為報館高層,但因本身熱愛文藝,主編及寫社論之餘,還愛兼職編副刊及寫小說,用筆名「魯人」在各大報刊發表作品,曾出過散文及小說《北國行》、《夜生活》、《腐草》、《熱風》等書。

初見《夜生活》(重慶獨立出版社,1945) 以為是作者任報人多年的生活點滴,豈料打開一看,卻原來是魯莽前半生的自傳。他以五萬多字,用《訪事員的艷羨》、《輿論是刷子》、《與希特拉同事》、《阿Q的精神》和《洋商牌子》五章,敍說了他從事報業十多年的甘苦。

《夜生活》當然不可視為中國現代報業史之一章,但由於是作者個人的自述,報人生活之苦樂以幽默、自嘲的筆調出之,沒有史書之枯燥乏味,可作為野史來讀,趣味盎然。

白鳳悲吟《北風辭》

 

我最早知道李白鳳(1914~1978)是讀了他的《馬和放馬的人》(上海文化生活,1948),以為他是個小說家,後來才知道他一九三O年代已開始寫詩,曾出版詩集《南行小草》(獨立出版社,1939)、《春天,花朵的春天》(點滴書屋,1948) 和《北風辭》(上海潮鋒出版社,1949)。

《北風辭》是本九十六頁的詩集,內含十八首小詩,題材卻是多樣化的,有懷念北方曠野和城市的〈你,泥土的兒子〉、〈我們歌唱苦難的歲月〉、〈北平啊〉;有描述社會眾生相的〈舞廳裏的男女群像〉、〈城市二十四小時〉;有寫個人生活實況的〈夜工作〉、〈我〉、〈口笛〉、〈夜歌〉……。

李白鳳年輕時曾到塞外流浪,長達五年生活在風霜雨雪及騾車羊群之中,體驗甚深。所見所感自然流露在詩句中,往後的生活常常緬懷北方的淒酸,惦記着草原上的人事,〈北風辭〉就是這樣的詩篇。李白鳳用了四節,過百行的詩組去懷念、描述,企盼能像遊子般,重歸多倫格什的草原,生活在母親大地的懷抱裏。〈北風辭〉是李白鳳的悲歌,是他最愛的詩篇,但我更愛他那首,描述白俄葉扶西格納夫,彈「吉他」行乞的〈給睡在墳墓裏的活人〉,也愛黃永玉在本書封面的插畫〈洪荒〉。

李白鳳的《芳鄰》

北京人李白鳳(1914~1978),一九三O年代開始創作,最初他在《現代》等文藝刊物上寫詩,曾出版詩集《北風辭》(上海潮鋒出版社,1949)。後來寫小說較多,是位擅寫民俗風情的作家、詩人,其實他也寫散文和劇本,一九四二還在桂林主編文藝雜誌《大千》。解放後環境不利創作,他便轉向書法、篆刻,晚年還從事古文字學的研究。姜德明稱他「多才多藝」,實在名副其實。

李白鳳年輕時曾到塞外流浪,生活在風霜雨雪及馬車羊群之中,體驗甚深。因此,談起李白鳳的小說時,大家都着重他以實際經歷寫成的短篇小說集《馬和放馬的人》(上海文化生活,1948),此書是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之一,流傳較廣,而較少人知道的是《芳鄰》(上海大家出版社,1948)。

《芳鄰》為三十六開本,一二二頁,內收:〈人頭〉、〈芳鄰〉、〈校長太太〉、〈荷萊吳小姐〉、〈曹科長〉、〈莫洛托夫麵包籃〉、〈章植醫生〉等七篇。

《芳鄰》屬《大家作品叢書》之二,甚少見,其餘幾本是:畢樹棠譯的《君子之風》、馬漢嶽(南宮搏)的《紅牆》、徐淦的《清風鎮》、何文基譯的《哀爾斯小姐》和陸晶清的《未完成的故事》。

最佳的小說選

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選集非常多,我以為趙家璧主編的《二十人所選短篇佳作集》(上海良友,1936)是最佳的一冊。此書由趙家璧邀請當代知名人士茅盾、蕭乾、靳以、沈從文、丁玲、巴金……等二十位名家共同編選。當時那二十位名家,分處於全國各地,每人各推薦年內所見最佳的短篇三篇,經篩選後,得四十七家的小說凡五十六篇,囊括了一九三五至三六年我國文壇上的傑作,此中包括端木蕻良的〈遙遠的風砂〉、陳白塵的〈小魏的江山〉、羅淑的〈生人妻〉、夏衍的〈包身工〉、宋之的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舒群的〈沒有祖國的孩子〉、羅烽的〈第七個坑〉……。這個編選方法不單很全面,而且能排除了編者因個人喜好而存在偏見,是難得一見的選本,不僅能代表整個抗戰時期,實在是新文學史上極重要的一本選集。

《二十人所選短篇佳作集》是三十二開本,厚厚的九六七頁,精裝一巨冊,書後還有幾十頁像書話般的《良友文藝書目》,對他們的出版物作出簡介,增加了此書的可讀性。一九八二年廣州的花城出版社重印過,如今大家所見的即為重印本書影,內容沒減少,還加了一篇趙家璧的〈重印後記〉,應該不難找,有興趣的不妨找來看看。

華瑞和他的《幽會》

華端是江蘇吳縣人沈濤(1904~1990)的筆名之一,他另有筆名沈松泉、蘇約、沈思等。他是上海光華書局三個創辦人之一,本身也從事創作,一九二O年代初已於《太平洋雜誌》、《小說月刊》、《創造日》、《讀書雜誌》等刊物上發表作品,結集的有散文《少女與婦人》、小說《死灰》、《誘惑》、《醉吻及其他》和《幽會》等數種,由光華書局出版於一九二七至一九二九年間。

小說集《幽會》(上海光華書局,1929),收〈幽會〉、〈你不愛我了〉、〈虛驚〉、〈一個丈夫〉、〈三封求愛的信和一封回信〉和〈春潮〉等六個短篇,都寫於一九二九年。年輕的華瑞大抵生活圈子窄,觀察社會的觸覺僅在「畸戀」之內。他的所謂「幽會」,其實即是偷情,六篇小說差不多全圍繞着已婚男女的婚外情,酒店內、戲院裏、辦公室內的甜言蜜語,追求肉慾的激情和痴戀者的忘我傾訴,就是小說集《幽會》的全部。單調的情節和結構都欠成熟,可幸文字還算流暢,比一般一九二O年代初期那些文白夾雜的語文好多了。

《幽會》是三十二開的毛邊本,雙色圖案配美術字的封面,簡單而雅緻,且是年過八十的老書,對收藏家極具吸引力。裝幀者錢牧風,是藝術大師「錢封面」錢君匋早年的筆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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