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漢傑:厚實的磚石──淺談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


從上世紀開始,研究、撰寫、記錄香港文學史的有心人,代不乏人。不過,至今還沒有一部令大多數人滿意的香港文學史出現。許定銘是本地著名的藏書家、書話家,自然也希望他歷年經眼的書刊史料,能夠讓更多人知道,對本地文學的研究、保存,作出貢獻。因此,許先生終於在去年底出版這部以書話形式寫就的另類香港文學史,爲本地文學的研究,增添一塊厚實的磚石。全書分成四輯,按時序收錄文章,談論「一九五O年以前」、「一九五O年代」、「一九六O年代」和「一九七O年以後」的香港書刊,平均一文配圖三至四幅。雖然每篇文字篇幅不長,但實質資料龐大,研究者只要善加利用,就能從中發掘香港文學不少新的研究課題。

從本書談論的本地早期報刊可以知道,由於不少在港的文藝機構,主事者大多都是南來文人,尤其活躍於省港澳地區。因此例如本書提及的「受匡出版部」(頁十二)就分成香港與廣州兩個機構,各自出版刊物。另外如本書提到的中華全國文藝協會粵港分會(頁七十),曾在粵港兩地出版刊物。而它們在香港出版的《文藝叢刊》第一輯中,文章〈港粵文協在廣州的遭遇〉記述「文協」一九四六年在廣州被打壓的事實,由此道出在香港出版的因由。刊物的撰稿者例如胡仲持、陳殘雲、樓棲、黃藥眠、胡明樹等都是當時中港兩地往來頻繁的著名作家。而廣義的「香港文學」,還需要對這些作家在香港發表的作品作更多的爬梳整理,而本書可以說提供了豐富的書單。

閲讀書話集,其中一個最大得益,就是可以知道更多長期被遺忘、被忽略的作家。從書話家提供的孤本、文獻來源的資料,後來者要重新整理個別作家的作品,自然方便得多。例如本書提及本地早期文社「島上社」較少人注意的作家平可,想知道更多有關他的個人生平,本書作者已經列出相關的文獻來源:(《誤闖文壇憶述》(見《香港文學》一九八五年一至七期)),自然省卻研究者的翻查功夫。至於如本書提及的梓人、盧因,則是年輕一代讀者、研究者較忽略的作家。梓人是本地五、六十年代的著名小說家,從本書的資料,可知他除了寫嚴肅文學,更寫如三毫子小說的通俗文學。(頁四二六)他的名作:〈長廊的短調〉,幾乎每一本六十年代香港小說選都有收錄,如今已成為六十年代香港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之一。研究者如有興趣整理他的作品,加以研究,不妨參考本書,翻查《中學生》、《文藝季》、《文壇》、《文藝沙龍》、《好望角》等文藝刊物,加上他生前出版的單行本作品集:《沉落的情箋》、《離情》和《四個夏天》三種,自然能窺探他的小說藝術。至於盧因,在本書提及的次數達三十一次之多,證明是作者心目中,盧因是本地一位非常值得重視的優秀作家。則是本地文壇的多面手,早年除了撰寫小說之外,更有不少散文、新詩,文評,散落各大報刊。如果研究香港的現代主義文學,更是不能不提盧因。當年他在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時報》文學副刊《淺水灣》翻譯及介紹西方現代文學的詩作與小說。不過,盧因用過的筆名太多,後來者不一定知道原來「馬婁」、「朱喜樓」、「林紹貞」、「洛保羅」、「張學玄」、「陳寧實」都是他的分身,甚至「盧因」這個名字,也不過是真名「盧昭靈」的常用假面而已。值得注意的是,一九六八年臺灣十月出版社出版的出版的《現代小說論》,二十五篇文章,竟然有十四篇都是他譯寫的。可見,盧因是值得香港文學研究者爲他另闢一專章研究的。

另一個本地文學特色,是六十至七十年代,香港文藝青年的合集、學生自組文社的油印刊物,曾經大大推動香港文學的發展。例如本書提到的《向日葵》(頁三四〇),就是當時一眾年輕文人的合集,計有潘兆賢、盧柏棠、滄海、林蔭、陳其滔、玉笛子、鐵輝、吳天寶、新潮、羅匯靈、蘆荻、古樸、諸兆培、子匡等。其中比較著名的如林蔭、盧柏棠、蘆荻後來都有繼續文藝創作,有專著出版。至於如陳其滔這些比較少人知悉的作家,本書亦有介紹他的少作《二十五歲的憂鬱》(頁三三八),對本地文學創作歷史可謂有補白之功。至於本書其中一篇文章〈「油印」文集〉(頁四〇六),則明確提到六十年代相關文藝青年出版的主要方式:

當時青少年們出版的社刊中,有「鉛印」的和「油印」的兩種。一般是有財力的,到印刷廠付錢「鉛印」出版;財力弱的,則是自己落手落腳「油印」。
「油印」的工具是白紙、蠟板、蠟紙、針筆、軟膠掃和油墨。過程是:把蠟紙擺放在那塊有極幼細橫直坑紋的金屬蠟板上,然後用針筆在蠟紙上一筆一劃的寫字或繪圖。文章寫好了,把蠟紙壓在白紙上,把少量油墨傾倒到蠟紙上,用軟膠掃抹一遍,油墨便會滲透過筆劃,落到白紙上。這是人手操作一張張的印,最後把印好的單張,用釘書機裝釘成冊。

而這些截至目前爲止,甚少人留意到的油印刊物,正是極需要有心人保存的珍貴文獻。

當然,本書除了以上豐富的資料讓研究者選材研究之外,作者更留下一些待解的謎團,讓讀者探索。例如書中談及的「力克」(頁二〇四),出版過《馬票與美鈔》,許先生坦言:「從選材及寫作手法看,力克絕對不是新手。」那麽,「力克」究竟是誰?會不會是一位有待發掘的前輩作家,抑或是一位著名作家的另一個少時筆名?諸如此類,則有待後來者繼續努力追蹤。

黃廣基:研究香港文學不可多得的寶貝──小說《從書影看香港文學》

前兩天收到許定銘兄寄贈的《從書影看香港文學》,內分上下兩卷,厚627頁,精裝,翻閱方便,雖非彩印,但印刷精緻,品質上乘。粗略翻閱一下,我不得不驚呼:又一本講述香港文學資料豐富的好書,難怪許多人都稱許先生為「書神」,一點也不虛假。書內文章,短小扼要,左頁內文,右頁插圖,方便對照,可看出編排是經過匠心獨運。一書在手,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香港文學盡收眼底,是一本研究、搜索、探尋香港文學三個十年重要的工具書;又因為它的厚重,像一本辭典,分類翔實,說它是一部紀錄香港文學的特殊辭典誰曰不宜?

去年十一月,我已經從網上「許定銘文集」知道有關這部書的出版,並第一時間閱讀了「前言」。當時我細看篇目,除個別作家的著作外,還有許多文學、文藝雜誌的介紹,唯獨遺漏了影響東南亞非常深遠的《當代文藝》,以及出版不少於兩年的《文藝世界》(署名司馬中原主編)。電郵詢問許先生,他回答說因爲不知道《文藝世界》的存在,故無法談;而徐速主編的《當文》確是漏掉了。收到他寄贈的「辭典」後,我再查看,原來《當文》是有談到的,不過是收在〈「高原」的雜誌〉這一篇裡(頁432),右頁還印著一九七六年三月號《當文》的封面書影。文章提到高原出版的兩本雜誌,一是《海瀾》,一是《當文》。不過,作者只用一小段文字介紹影響一代東南亞文藝青年的《當文》當然是不足夠的,尤其是有些雜誌只出了數期便獨篇介紹,相比之下,《當文》安放於「高原」眉目下,光芒被掩蓋,是有些遺憾。至於《文藝世界》,壽命雖不算長,但長期為談論者忽略、遺棄,甚至錯寫為《文藝世紀》,都有待後人補正。

其實我對香港文學的認識相當有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越南讀過的那些(比如,徐速、黃崖、黃思騁⋯),許多都忘了。我後來知道的,幾乎都是透過許先生和馬吉兄寫的書話才略知一二,因此一直抱著欣賞求知態度,如今,《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一書在手,更擴寬我的無限視野。

曾有一陣子,許先生面對香港去年六月抗爭以還,心情非常沉重,想為香港做點什麼,卻又感嘆個人力量的渺小。我年歲雖小,卻不自量力勸慰他說:「不,個人的力量雖渺小,但無數小力量加起來便是大力量。個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哪能每人都是勇武?哪能每人都上前線拿石子、拿汽油彈?哪能每人都像那用枴杖指著黑警大罵『死黑警』的勇敢老人?哪能每人都像游繩上的人或游繩下的人堅靱地死不放手?我們或是做這個,或做那個;各自可以不同。其實我們這些海外人,全屬於抗爭邊緣人,只能安分做邊緣人允許做的事。僅此而已。所以,用不著沉重,您已為香港做了很多了,您窮一生整理香港文學,梳理出那麼多珍貴的書話資料,這正是防範將來中共扭曲香港文學的有力武器;您是做著其他人做不了的另類抗爭。定銘兄,加油!香港人,加油!」許先生回我一個表情奇怪的笑臉。我不知他是笑得寬慰,還是肯定自己為香港付出的另類力量?我希望兩者都是。

翻回到《從書影看香港文學》的前言,結尾作者這樣寫:「小思說她是文學殿堂的『造磚者』,我的《從書影看香港文學》大概不可能稱之為『磚』,雖然細如礫石,希望也能作出小小貢獻!」作者是謙虛了。此書厚重如辭典,文圖並重,是研究香港文學不可多得的寶貝,不但是「磚」,而且肯定是一塊上等「青花磚」呢!

(2020年2月23日)

阿濃:醉於書

除了酒能醉人,能醉人的還有美貌、美景、美聲,醉於書者當代香港首推許定銘。他畢生與書結緣,買、賣、藏、編、讀、寫、教、出版八種書事集於一身。我亦愛書人,但輸他一樣:賣。而所寫的書,也不像他以書話為主。

其實許定銘的書事還有一種,就是研究。他知道書籍浩瀚如海,要藏得有成績,須為自己設限。所以他集中在中國現代文學和香港新文學,藏量之豐之專精我相信香港公立圖書館亦遠遠不及。

定銘兄多次以書話著作贈我,剛收到的是《醉書小站》。一打開目錄,光是那些作家:葉鼎洛、胡山源、湯雪華、鄭家璦、沈寂、羅洪、華瑞、朱企霞……連聽都未聽過。原來他們當年(上世紀二O至四O年代)不但出過書,那印數還不少於當今作家。但如今都淹沒無聞,文學史上也罕見他們的名字。對這批作者來說,泉下有知,對定銘的介紹定感欣慰和感謝。

定銘兄的書話曾在《大公報》專欄發表,字數所限,只能擇其要,一篇容不下,才分為數篇,包括簡短介紹作者生平和內容摘要,再加上書的最重要特色。看似簡單,對一個個名氣不大的作家,要正確寫出他們的出生和背景資料已非易事。每篇均附書影,包括封面和版權頁,部分加上扉頁,等於一本書的護照。封面設計雖處於技術缺乏年代,不少出於藝術家之手,別有高雅風味。

(2018年9月22日刊《大公報.小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