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七

鉄池翰的《齒輪》

鉄池翰即張天翼﹙1906~1985﹚,是他較少用的筆名,而《齒輪》(上海湖風書局,一九三二)也不常見,不僅陸耀東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大辭典》(北京高等教育,一九九八)未見提及,即使專業如「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張天翼專集》(華中師範學院,一九七九)中的《張天翼著作目錄索引》,亦未見有《齒輪》的條目,不禁令我懷疑:是他們不知「鉄池翰」即是張天翼?還是此書非常罕見?

張天翼是湖南湘鄉人,一九二二年開始寫作,初以寫鴛鴦蝴蝶派愛情及偵探小說謀生。一九二九年以短篇小說〈三天半的夢〉躍登文壇,一九三一年加入「左聯」,被譽為左翼文壇最出色的「新人」;抗戰爆發後,又以〈華威先生〉譽滿文壇,奠定了其現代重要小說家的地位,他的《畸人集》、《一年》、《在城市裏》,都是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傑作。建國後,張天翼主要從事兒童文學創作,他的《羅文應的故事》榮獲一九五三年全國兒童文學一等獎。張天翼是一位絕對不應被忽視的作家。

《齒輪》是長篇小說,寫的是「九一八」至「一二八」間,知識份子的生活情況,是大時代中一些小「齒輪」的生活點滴。

我這本《齒輪》的扉頁,有前任書主的題字,說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九日購於星洲上海書局」的,七十多年後流到老許的「醉書室」,此中應有一線「書緣」牽引!

曹雪松的《紅橋集》

曹雪松一九三一年進入「天一」影片公司任編劇,編寫了《二孤女》、《熱血青年》、《鐘聲響了》……等劇本,後以編寫《王先生的秘密》受人注意而成影劇人。很多人不知道他早在江蘇省立農業學校就讀時已開始創作,詩、小說和劇本均有涉獵。後來在上海大學與丁丁同學,因同樣愛好文藝,經常走在一起,一九二五年還合編上海新群社的文藝月刊《心群》。

曹雪松的創作不少,有《愛的花園》(上海群眾圖書公司,一九二七)、《火榴》(上海尚志書屋,一九二八)、《紅橋集》(上海南星書店,一九二八)、《心的慘泣》(上海大東書局,一九二九)、《雪茵情書》(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二九)、《詩人的情書》(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三一)……等十多種。

如今大家見到封面那麼漂亮的《紅橋集》,雖然同是上海南星書店版,卻是一九三五年的再版,不知初版本是否也那麼好看?《紅橋集》是本三十二開,一四六頁的散文集,收〈紅橋〉、〈歌女〉、〈送你踏上征途後〉、〈別上海〉、〈飄零淚〉……等十一篇散文。書名《紅橋集》與一段浪漫的愛情有關,曹雪松與女友吳克茵相戀時,就經常在「紅橋」上散步、纏綿,這裏埋下了他待萌芽的愛情種籽!

曹雪松的「情書」

右為再版本

曹雪松的同學兼好友丁淼(丁丁,丁嘉樹),寫過一篇叫〈曹雪松〉的散文(見一九七九年香港《當代文藝》第三十九期),記述他與曹雪松交往的經過,說曹雪松為人吊兒郎當,過不慣有規律的生活,卻很有女人緣,女朋友多得很,經常「換畫」。

其實不需他說,單從他的小說散文看,已知道他是個浪漫風流的詩人,而且很擅長寫情信,深得含苞待放的少女仰慕。曹雪松寫過《雪茵情書》(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二九)和《詩人的情書》(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三一)兩本書信體的愛情小說。

其中《雪茵情書》更署名為「曹雪松‧吳克茵」合著,强調為往來的真實情書所結集,寫的是一個熱情如火的少女和多情詩人的戀愛悲劇。我們不必考究其真實性,只知道此書非常暢銷,兩年內銷了四版共六千冊,戰時還被改名《雪茵書信》(北平盛京書店,康德九年)出過一版,歸入創作精華叢書第一輯內,全書一百八十二頁,書後還加了〈編者的話〉,說這是由點點淚滴和血滴交織而成的作品。

至於另一本以五十二封信寫成的《詩人的情書》也很暢銷,如今大家見到的,是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復興書局再版,也賣了好幾千冊。不過,我總覺得情書是兩個人之間的私隱,姊姊弟弟的公諸於世,頗覺肉麻!

《差半車麥稭》

劉以鬯一九四O年代後期在上海辦懷正文化社,出過一批水準極高的文學作品,其中有《雪垠創作集》四種:《差半車麥》、《長夜》和《牛全德與紅蘿蔔》都是小說,《記盧鎔軒》則是本傳記文學。書後有《雪垠創作集》的廣告頁,很可能出自劉以鬯手筆,肯定了他對姚雪垠的推崇:

抗戰以來,姚氏在文壇上好像是一顆彗星,給讀者的印象實在太深。他的作品既不像客觀主義者的乾枯乏味,又不像某些浪漫主義者的空泛淺薄,而是將積極的浪漫精神溶進嚴肅的寫實手法……

它們的開度很怪,比大度三十二開略短,近似正方形(14.8×18.5cm)。《差半車麥》(上海懷正文化社,一九四七)是第一種,全書一五四頁,收〈差半車麥〉、〈紅燈籠的故事〉、〈新芽〉、〈伴侶〉、〈碉堡風波〉和〈大選〉等六個短篇。

河南鄧縣人姚雪垠(1910~1999)是現代著名的小說家,一九三O年代初開始創作,一生從事教學及寫作。重要的作品有:《長夜》、《戎馬戀》、《春暖花開的時候》及晚年的力作《李自成》。

他的成名作〈差半車麥〉一九三八年初見於《文藝陣地》即大受重視,寫純樸、善良的農民,以「反映現實的迅速和刻畫人物的真實生動」獲得好評,是抗戰期間最出色的短篇之一,和他的〈紅燈籠的故事〉同被繙譯成多種文字,是國際知名的短篇。

《牛全德與紅蘿蔔》

姚雪垠的中篇小說《牛全德與紅蘿蔔》是和長篇《春暖花開的時候》差不多同時期創作的。他在〈《牛全德與紅蘿蔔》的寫作過程及其他〉中說:一九四O年他在河口寫這本書時,無論白天和黑夜,經常都要逃避日軍的轟炸;在郊外避炸時,往往從農民家處借得枱或櫈,就埋首寫作。初稿就在斷斷續續的情況下完成,寄到《抗戰文藝》去發表時,印刷廠不幸也遭到轟炸,又失落了部分。故此,無論是雜誌上的,或重慶文座出版社一九四二年初版的那本《牛全德與紅蘿蔔》,都是個殘本。

戰後姚雪垠到上海,得劉以鬯的懷正文化社支持,出《雪垠創作集》,他便埋首修訂完成了全本的《牛全德與紅蘿蔔》(上海懷正文化社,一九四七),並在書前交代了全書的創作過程。

《牛全德與紅蘿蔔》都是參加了游擊隊的北方農民,牛全德當過兵,既豪爽又講義氣;他的同鄉紅蘿蔔則是個膽小怕事的自耕農。故事說在戰鬥中牛全德消除了對紅蘿蔔的私怨,終於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姚雪垠的重點在寫牛全德,他說:

……它決不僅止於刻劃性格,它的主題是表現舊時代的江湖義氣向新時代的革命責任感的漸漸移轉,偉大的同志愛終於淹沒了個人的恩仇。

這不僅是部成功的小說,還是首樸素美麗的田園詩。

《春暖花開的時候》

《春暖花開的時候》是姚雪垠(1910~1999)第一部長篇小說,一九三九年動筆,邊寫邊發表在胡繩編的《讀書月報》上,後因月報停刊而輟筆。一九四三年,姚雪垠到重慶後續寫,一九四四年四月至九月分三冊在重慶出版,後來又合成一厚冊,如今大家所見的是現代出版社出於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四版。這部長篇小說原本計劃寫三部,卻只寫了第一部三十五萬字即沒有繼續,雖然是部未完成的作品,最初發表的時候,還受到抨擊,被譏為「色情文學」,但,在中國現代長篇小說史上卻佔有一定的地位。

《春暖花開的時候》主要寫抗戰時期在大別山一群青年男女的抗戰生活、工作動態和戀愛,人物性格鮮明,有血有肉以外,還因作者的文筆細膩,文字運用恰到好處而大受歡迎,故能一再重印。在本書中,姚雪垠主要刻劃了三個不同的女性:黃梅、林夢雲和羅蘭。他用了「太陽、月亮、星星」,「瀑布、溪流、寒泉」和「散文、韻文、情詩」三組比擬來寫他的「女性三型」觀。幼年在革命大風暴中打滾,父兄均死於革命的黃梅屬第一型;在思想開明的小康之家成長的林夢雲屬第二型;土豪劣紳的叛逆女兒羅蘭,則屬於第三型。故事就圍繞在這三個人的身邊展開……。

香港作家徐速也寫過長篇《星星、月亮、太陽》,有人說他這篇小說是抄襲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的。徐速非常憤怒,特意重印了港版《春暖花開的時候》以表清白,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把兩本書找來印證一下。

《黃河邊上的春天》

在舊書拍賣網站上雖然經常能買得好書,其實也有不少缺點,除了價格高昂外,還往往因為賣主提供的資料不足,有時會錯失了好書,或買到不理想的舊籍;能否得到好東西,很多時都要加上書緣及靈感。我能買得《黄河邊上的春天》(上海曉峯出版社,一九三九),完全因為它那突出的書衣:紅黑雙色的簡單配搭,卻因了斗大的反白書名,及古拙的單線條版畫,深深地吸引了我。原本就為了拍一幅圖案,書到手後翻開一看,意外地竟是本名家的報告文學選集!

厚二七O頁的書,收了白平階、丁玲、巴金、碧野、蕭乾、靳以、蕭軍……等名家的報告二十一篇,而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編者不用名家招徠,竟然選了不見經傳的戈金底〈黄河邊上的春天〉作書名。

〈黄河邊上的春天〉寫「我」隨着最後撤退的人群,搭上尾班火車,從運城到風陵渡去,忍痛離家的農人,久經戰事的排長,出生入死的十五歲小鬼隊……那群活在黃河北岸的漢子,全部不肯渡河,都到風陵渡側的首陽山打游擊去,為保家園而灑熱血……難怪「黄河邊上的春天」是紅色的,擱淺河上的白色小船搖曳在黑色的大地上!

《翠英及其夫的故事》

「湖畔詩社」是由潘漠華、馮雪峰、應修人和汪靜之四人一九二二年在杭州西湖邊成立的,一開始他們就出版了四人的詩合集《湖畔》(杭州湖畔詩社,一九二二)而享譽文壇。同年汪靜之在上海亞東圖書館出了詩集《蕙的風》,其後又有詩集《寂寞的國》(上海開明書店,一九二七),極受歡迎而多次重版,奠定了他在新文壇上「詩翁」的地位。

安徽績溪人汪靜之(1902~1996)一九二O年代畢業於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即以教育為其畢生事業,教過不少中學和大學,最後於一九五二年起,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直至退休。汪靜之出過兩本詩集後,認為那不再是寫愛情詩的時代了,轉而以小說反映人生,出過中篇《耶穌的吩咐》(上海開明書店,一九二六)、《翠英及其夫的故事》(上海亞東圖書館,一九二七)和短篇小說集《父與女》(上海大江書鋪,一九二九)。

《翠英及其夫的故事》約五萬字,寫的是農村婦女翠英和她底丈夫財富的悲慘故事:他們不想留在農村受地主的剝削和壓迫,逃到上海謀生。可惜大城市比農村好不了多少,女兒被汽車壓斷了腿,財富被人打斷了手卧病在牀,翠英為了家人,被迫以身體換取生計,最後還得殺死女兒,自家上吊……。

在汪靜之的世界裏,貧農的命運永遠是悲慘的!

山丁的《豐年》

一九四O年代中,北平的新民印書館出了一套十冊的《新進作家集》,有袁犀的《貝殼》、梅娘的《魚》、林榕的《遠人集》、關永吉的《秋初》、雷妍《白馬的騎者》……,山丁的《豐年》即是其中之一。

山丁又署梁山丁(1914~1995),遼寧開原人,一九三一年開始寫小說,建國前曾出過短篇小說集《山風》、《鄉愁》、《豐年》,和長篇《綠色的谷》。

全書約十萬字的《豐年》(北平新民印書館,一九四四),收〈殘缺者〉、〈賭徒的經典〉、〈金山堡的人們〉、〈祭獻〉、〈在土爾池哈小鎮上〉……等九個短篇。作為書名的〈豐年〉排首位,寫知識分子石韋辭退教師的工作,出外流浪了兩年,一事無成,兩手空空的回到北平,意外地遇到發了財的舊同事田曦,最後發現田曦原來當了「扯皮條」,而受他控制的妓女,則是他們往日的學生,才十多歲的可憐少女。至於《豐年》,則是石韋用口袋裏最後的幾塊買來的小說。

山丁的小說多以低下層的小市民為題材,這裏有被壓迫的殘疾者,受誘惑而上了賭癮的青年,在寒風中顫抖的車伕,流落異鄉的知識分子,隱居深山的追求者……,他們以莫大的耐力,忍痛地求生,過非人生活。山丁寄與無限同情,為他們發出呼聲!

《新進作家集》目錄

不同版本的《星火集》

一九四五年重慶群益出版社的初版本


一九四六年的群益版


一九四九年版《星火集》續編

詩人何其芳﹙1912~1977﹚的雜文《星火集》,因版本的不同,不單內容略有差異,連封面都很不同。此中最好看的,是一九四五年重慶群益出版社的初版本,可惜該書是紙質非常劣的土紙本,當年買到時已蟲蝕了八成以上,而且我已用過多次,故今次給大家看的是一九四六年的群益版,封面設計也相當醒目:金黃的星火向四周射出去,很搶眼。

書分四輯,第一輯收〈論工作〉、〈論本位文化〉等七篇;第二輯有〈某縣見聞〉、〈川陝路上雜記〉等六篇;第三輯是〈一個平常的故事〉、〈論快樂〉等五篇;第四輯收〈雜記數則〉、〈兩種不同的道路〉等四篇,另加〈後記〉一篇。

一九四九年群益版的《星火集》,封面又改了,彩框內只列《星火集》三個大字,單調且遜色得多了。此書第二輯加多了一篇〈我歌唱延安〉,原來這篇因審查制度問題,在重慶初版時被抽起了。這個版本的《星火集》沒有第四輯,因這輯的文章全關於文藝的,被作者自己抽起,編到《星火集續編》裏去。書後多了則〈後記二〉,說明改編的原因。何其芳在〈後記一〉中說:

集名星火,並無旁的意思,不過是生命中飛濺出來的一點火花之簡略說法而已。﹙頁一六七﹚

在抗戰的大時代裏,誰也希望留下點點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