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十三

芳信與《秋之夢》

芳信(1902~1966)姓蔡,江西南昌人。一九二五年肄業於北京人藝劇專,後赴日本留學,一九二八年畢業於日本東亞外國語專門學校。回國後曾參加田漢的南國社,與友人先後創辦文學月刊《火山》和《綠》。他是著名的文學翻譯家,曾譯過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高爾基的《底層》、《托爾斯泰戲劇集》……等數十種。

芳信年輕時也從事創作,出過中篇小說《春蔓》(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二八)和短篇小說集《秋之夢》(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二九),均屬該社的《水仙叢書》。《秋之夢》收〈秋〉、〈夢到沙漠旅行〉、〈一個對話〉三個短篇和中篇〈出國〉。

芳信是唯美主義的浪漫派,他的小說是夢幻與愛情的結晶,集中的三個短篇全是「秋」(傷感)和「夢」(理想)的結合,是年輕人激情的迸發。我比較喜歡的是四萬多字的中篇〈出國〉,寫他和年輕師母的偷情故事,藝術家的他,剛被投到富商懷裏的情人拋棄,受到年輕師母的誘惑而墮入愛河……,最終在出國的輪船上自殺。在一九二O年代的中國社會,這是個震撼性的題材。

光華書局出版的書,一向都很注重封面的裝幀藝術,到底是八十年前的出版物了,這本毛邊本老書,買到時已缺了封面,只能讓大家欣賞它的扉頁,實在可惜!

金石聲和他的小說

金石聲是甚少人提及的一九二O年代小說家,至今我只見過温梓川在〈三角戀愛小說商張資平〉(見廣西師範版《文人的另一面》頁九十三)中提到過,說他原名謝倬榮,中山大學畢業,一九二O及三O年間在上海生活不甚如意,為張資平幕後捉刀謀生,張資平的《愛力圈外》就是由他執筆代寫的。戰後金石聲到新加坡教書,至一九六五年前後離世。

謝倬榮與張資平關係密切,此所以沒有名氣的他也能在老張主持的樂群書店出過幾本書,他的小說有:《迷惘》(上海樂群書店,一九二八)、《擱淺的愛》(上海樂群書店,一九二八)、《紅燈照》(上海樂群書店,一九二八)、《愛的謎》(上海啟智書局,一九二八)和《愛的征服》(上海樂華圖書公司,一九二九)等幾部,都是幾萬字的中篇小說。

《迷惘》被編為《新進作家叢書》之二,是三十六開本,九十頁,才三萬字,寫知識青年「A」在人浮於事的上海,無法生活的苦困。他住在岳母家,要養妻及女兒,卻失業了一年多,經常遭人白眼,終日遊手好閒,渾渾噩噩地過活,苦不堪言,最後拋妻棄女,踏上離家出走之路。全篇故事簡單,但心理描述則甚細膩,頗能道出當年苦悶青年的心態。他的幾本小說都圍繞著年輕人的愛戀,與張資平的小說確實很接近!

徐世衡《週圍的一群》

我喜歡收藏一些冷僻作家的作品,尤其是一些從來未有人提過的作家。讀他們的書,搜集他們的資料,雖然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一旦苦尋得獲,那種喜悅絕對無法書之於筆墨,亦非外人所能領略。徐世衡的《週圍的一群》(上海良友圖書公司,一九三O)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買入的,可惜搜尋了很久也找不到他的資料;最近有人告訴我(這是自稱是徐世衡後人,輾轉從電郵告訴我的,無法証明真偽):徐世衡(1903~1972)是吉林長春人,畢業於上海法學院,文革後被送往浙江省蕭山市進行勞動改造,病逝於蕭山,有待探究。

《週圍的一群》是約五萬字,收六個短篇的小說集。除了寫軍人「掛彩」後心理變化的〈受傷以後〉,和生活於苦悶中的青年底〈歸家〉外,其餘四篇談的都是「婚姻」與「愛情」:〈王女士的日記〉寫在酒樓任職的王女士,周旋於數位追求者之間,她樂於享受免費的吃喝玩樂,卻又把辛苦賺來的金錢倒貼給不愛她的小白臉,個人生存於肉慾之中;〈週圍的一群〉寫美麗高傲的少女,千方百計戲弄她幾位裙下之臣的小故事;〈生路〉和〈重逢〉都寫「婚姻」是錯誤的結合,是戀愛的墳墓,並指出了兩種不同的結局:一是離婚收場,一是與舊情人偷情。

《週圍的一群》的幾篇愛戀小說都寫於一九二O年代末,徐世衡的「愛情觀」會不會是當時的流行想法?

真正的作家陳翔鶴

陳翔鶴(1901~1969)是四川重慶人,一九二O年入讀上海復旦大學,與林如稷、陳煒謨等組織「淺草社」,創辦《淺草季刊》。不久轉讀北京大學,並與楊晦、馮至等人組織創辦「沉鐘社」,編輯出版《沉鐘》半月刊。陳翔鶴的文學創作始於一九二O年代初,是淺草和沉鐘的主要小說家之一,著有短篇小說集《不安定的靈魂》(北新,一九二七)、《在阪道上》(北新,一九二七)和《獨身者》(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三七)。

陳翔鶴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是一些憂鬱、悲觀而又苦苦掙扎的青年知識份子,帶有作者自身的投影,在題材處理和性格塑造上很有特色,陳白塵說「一般作家是用紙和筆寫作的。革命作家是用血和肉寫作的。翔鶴是用他整個生命來寫作的,所以我稱他為真正的作家。因為,他首先是一個真正的人!」

陳翔鶴的小說集,最為人知的是出版得最早的《不安定的靈魂》,此書後來有重印本,也較常見。屬《現代文學叢刊》之一的《獨身者》則較為少見,三十二開本,書前有作者的〈自序〉,內收〈洛迦法師〉、〈家庭〉、〈轉變〉、〈獨身者〉、〈大姐和大姐聖經的故事〉和〈早秋〉六個短篇。作為書名的〈獨身者〉,寫的是教育工作者沙賓失戀的經過,及他因此而決定要獨身的消極態度,反映陳翔鶴的灰色人生觀!

陳福熙的煩惱

一九三O年代初的上海暨南大學人才濟濟,出了一批學生作家:何家槐、徐轉蓬、黑嬰、温梓川、彭成慧、陳福熙……,此中以小說家何家槐最負盛名;其後彭成慧在香港,黑嬰和温梓川在南洋也成了名家,而被人忽略了的陳福熙,其實也寫過《浮雲集》、《迷戀的情婦》、《春之煩惱》、《密約》和《懷疑》幾部散文和小說集。陳福熙出書很愛請朋友寫序,為他這幾本書寫序的就有顧仲彝、趙景深、何家槐和許欽文。

《春之煩惱》(上海光明書局,一九三二)約六萬多字,收〈失了的春天〉、〈婦人的悲哀〉、〈愛的故事〉、〈蹂躪〉、〈海濱的愛人〉、〈愛與罪〉、〈繡花枕〉、〈瘋婦〉……等十三個短篇,除了〈母與子〉和〈胥鎮上的張三〉外,都是些寫於一九三O年前後的愛情故事,這裏有失婚的婦人,受騙的女子,愛美的幻滅,被迫當娼的女人、因嫉妒演變成心理不平衡……,所有愛情帶來的煩惱,都把人引向悲劇,這些沒有出路的愛戀,「思春」的煩惱,很可能即是年輕的陳福熙本身的煩惱。

《春之煩惱》的戀愛題材是多樣化的,結局是悲劇性的,當時頗受歡迎,此所以三個月即能再版。但細心一讀,你會覺得他的文筆平淡,只達到交代故事的境界,文學技巧粗疏,比起他的同學何家槐、黑嬰等,遜色得多了!

芳草和他的《寒夜集》

芳草(1903~1986)姓彭,原名彭山壽,湖北武昌人,一九二O年代,就讀於北平平民大學新聞學系和北京大學哲學系,曾任北平《世界日報》總主筆及上海神州國光社編審等職。一九四O年代任廣東中山大學及中華文化學院新聞學系教授。

彭芳草一九二O年代在報刊上發表不少作品,結集的有雜文《苦酒集》(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八)、《寒夜集》(上海神州國光社,一九三O);長篇小說《管他呢》(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八)、《厄運》(上海神州國光社,一九三O)和《落花曲》(上海神州國光社,一九三一)。

《寒夜集》只印一千五百本,是三十二開的毛邊本,一三二頁,出版八十年後的今天,相當罕見。此書是約五萬字的散文集,收〈幽靈〉、〈從棺材裏伸出頭來〉、〈愛與仇〉、〈生之飛翔〉、〈沒落〉……等十篇散文,寫於一九二八至二九年間,全是獨白式的抒情散文,主題圍繞着革命、死亡、愛情和對社會不平等的申訴,是一顆年輕靈魂的咆哮!

蘇雪林在一九四八年懷仁學會出版的《當代中國小說戲劇一千五百種提要》導論中,稱彭芳草是現代著名的雜文家,文章具「魯迅風」。《寒夜集》中的那些抒情散文,細看之下原來跟魯迅的《野草》極其相似,信焉!

焦菊隱《夜哭》


《夜哭》中的插圖

焦菊隱的《夜哭》(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六)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本出現的散文詩,我有幸於一九七O年代初已讀到此書,詩人透過悽怨的詩章,傳過來低沉而傷感的情緒,深深地震動了我年輕的心弦。他的好友于賡虞在序中說:焦菊隱的家庭「曾是一個很榮華的樂園,後來幾遭不幸,卒至凋零到難於維持……他隱忍含痛的孤零的往前走着,懷念着已往,夢想着將來,感到不少荒涼的意味。」使我知道焦菊隱吟哦的這些哀痛絕非無病呻吟,益增我對《夜哭》的喜愛。

到我開始搜尋原版民國舊書後,才知道當年所讀的《夜哭》,原來只是本地一些書商在應付市場需要而私自製作的重印本,和原版略有差異。我初讀的《夜哭》,封面只有單色的《夜哭》標題;如今大家見到的原版《夜哭》書影,色彩鮮艷奪目,構圖寓意深遠,據說是豐子愷的傑作。

焦菊隱(1905~1975)是著名的翻譯家和戲劇家,燕京大學畢業,留學巴黎得文學博士,回國後從事教育、翻譯及戲劇工作,曾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著譯甚豐。創作方面,除了《夜哭》,還出有另一本散文詩集《他鄉》(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九)和長篇小說《重慶小夜曲》(上海中國文化事業社,一九四七)。

《孩子們》

《海彙文叢》不知出過多少輯,我只見過這本一輯的《孩子們》(上海海彙出版社,一九四O)。此書出版於上海的孤島時期,編者在〈寫在前面〉中說:孤島時期流傳的內地文學作品甚少,尤其是兒童文學的書,除了憑交情者偶得一兩冊外,一般民眾難得一見,故編者立意要編一本小書給「孩子們」看。但編好出版時仍不便署名,可見當時環境的惡劣。

《孩子們》有一八三頁,收十二篇以小孩子作主角的文章,作者是:端木蕻良、野蕻、白朗、天虛、李輝英、司馬文森、林珏、厂民、草明、莎寨、丁玲和雨田,奇怪都是平日寫兒童文學不多的作家。此中有小說也有散文,這裏有離家投身軍隊抗日的十二、三歲小孩;有不肯在日本人當校長的學校讀書,而逃到山區打游擊的少年;有無知而被漢奸利用的孩子……。

最悲慘感人的是端木蕻良的〈青弟〉。青弟的爸爸當兵殺日本鬼子去了,母親則到前村推米謀生。八歲的青弟日日在家門前,帶着爸爸的「榮譽戰士」勛章玩耍。日軍來了,從來未見過日軍的青弟,以為日軍是跟爸爸同一團隊的,跟他們搭訕,把自家的情況坦白的告訴對方,「五分鐘之後,青弟便被那他不能辨清的敵人的刀尖,穿在小小的身軀上,舉在半空中擎着」

劉大杰和《昨日之花》

在香港讀中國文學史的人,大多讀過劉大杰(1904~1977)的《中國文學發展史》,此書一直以來都是本港專上學院的重要參考書,數十年來不斷重印,銷量不少。事實上,劉大杰不單是文學史家,他還是評論家、作家和翻譯家,創作過小說和戲劇,也寫過不少文學評論。

湖南岳陽人劉大杰讀大學期間已熱衷文學活動,一九二五年與胡雲翼等創辦「藝林社」,出版《藝林旬刊》。他較早的小說集是《黃鶴樓頭》(武昌時中合作社,一九二五)和《渺茫的西南風》(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六),這時期的作品多寫身邊瑣事而流於稚嫩,及至《昨日之花》(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九)面世,明顯地改變作風,針對社會問題,從浪漫轉到現實主義。

《昨日之花》含〈新生〉、〈戒指〉、〈春草〉、〈蜘蛛的死〉……等八個短篇,如今大家見到的,是一九三三年的第三版,書前加了篇〈三版序〉,說書中的小說是他一九二八至二九年間,在日本留學時寫的。那時候他已不必為生活而煩惱,小說是用心寫的,自己也覺得有很大的進步。這些小說發表在報刊上頗受讚賞,尤其郁達夫在《青年界月刊》創刊號上撰文,推許他為「新時代的作家,是適合於寫問題小說宣傳小說的」,並希望他善用所長,把社會上重要的問題,具體地描寫出來。

小伙計段可情


段可情(1899~1994)原名段傅孝,另有筆名白蓴、錦蠻,是四川達縣人,一九一九年留學日本,其後又到德國柏林大學、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一九二六年回國,加入創造社,在出版部任要職,與成仿吾、鄭伯奇、王獨清同為復刊後《創造週報》的四個編輯委員,為社務作出貢獻不少,是著名的創造社「小伙計」之一。段可情一九二七年開始發表作品,以小說為主,出過短篇小說集《鐵汁》(上海啓智書局,一九二九)、《杜鵑花》(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三四)和中篇小說《巴黎之秋》(上海啓智書局,一九二九)。

《杜鵑花》約八萬字,收〈觀火〉、〈嬰兒的命運〉、〈柳小紅〉、〈搖籃中的嬰兒〉、〈烽火中的Fox-Trot〉和〈杜鵑花〉六個短篇。〈杜鵑花〉寫知識分子宋仲健離家出外參加革命,失敗後潛回鄉間家中,對腐敗的政府看不過眼,便聯繫村內青年發起農民運動,不幸為軍方緝捕,不僅自己無辜犧牲,還累死老父和妻女的悲劇。段可情在小說的標題下有「此篇為紀念一個死難的朋友而作」的小字,可見小說確實地反映了當年的事實。其餘〈觀火〉寫富裕人家坐在自家的小樓上,遠觀貧民區火災以自娛;〈嬰兒的命運〉寫妓院內妓女的非人生活……都是暴露社會的黑暗,向不平的制度及人生提出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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