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十七

《可紀念的朋友們》

名編輯趙家璧在〈老舍和我〉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1945年,正值伍聯德先生創辦的良友圖書公司二十周年紀念,我學習開明書店在創業十周年時出版一部由各名家合寫一部小說集,取名《十年》作紀念的先例,請了二十位在渝著名作家各寫一篇散文,編成名為《我的良友》的散文合集,此書1945年8月在重慶付排,1946年1月在上海初版,印數極少,至今多數圖書館均無收藏。原擬分出上下冊,後因抗戰勝利結束,有幾位已答應寫稿的朋友,分返各地,所以僅出一冊……(見《文壇故舊錄》頁140)

這冊我也沒有的《我的良友》很罕見,但我卻有一本與它內容相同的《可紀念的朋友們》。這本署名冰心、郭沫若等著的《可紀念的朋友們》(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收十篇散文:

巴金的〈一個善良的友人〉,有個副題〈紀念終一兄〉,終一即散文家繆崇群(1907~1945),是巴金的好友,散文寫得很好,可惜早逝,只留下《晞露集》、《寄健康人》……等幾本書。

冰心的〈我的良友〉是悼王世瑛女士之作;艾蕪的〈鼓勵者〉記友人劉作賓……,此外還有沙汀、老舍、曾虛白、靳以、洪深和郭沫若的懷人文章。原版《我的良友》,除了十篇散文外,書前還有趙家璧的〈前言〉,說明徵稿及出版目的。不知何故《可紀念的朋友們》卻删掉了這篇〈前言〉。

《徒然小說集》

徒然即陶亢德﹙1908~1983﹚,是浙江紹興人,他是個從未進過正式學校,憑自己的努力,從困境中苦鬥出來的作家。他早年在蘇州當學徒,做過小店的賬房先生,後到瀋陽工作。他原本是《生活週刊》的讀者,九一八前後,因目睹日本軍隊的殘酷和人民生活的苦況,便提起勇氣,在槍聲咆哮風聲鶴唳中為《生活週刊》寫通訊,報導瀋陽的實況,極得韜奮重視。後來他回到上海,韜奮便吸納他到生活週刊社內工作。之後,他跟隨林語堂,編《論語》、《人間世》及《宇宙風》,在上海創立人間書屋。一九三八年曾到香港,與簡又文等編輯《大風》週刊。

《徒然小說集》﹙上海生活書店,1933﹚,三十二開本,一六八頁,收短篇小說〈阿保〉、〈馬褂〉、〈瑛妹〉、〈過年〉……等八篇,書前有韜奮的〈序〉,書後有他自己寫的〈給青﹙代跋﹚〉,這兩篇文章詳細地記錄了徒然早年刻苦奮鬥,及與韜奮交往的經過。

出版《徒然小說集》時,徒然或陶亢德都沒有甚麼名氣,韜奮是有意栽培這個沒有學歷,但潛質優厚且又勤奮的青年的。

陶亢德後來在文壇上的成就,得要感謝韜奮的「慧眼」。

《新進作家小說選》

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到一九三O年代中,漸次成熟,新人湧現,文學雜誌及單行本選集頗多,中華書局的《文藝彙刊》出了予且的《如意珠》、石靈的《捕蝗者》、周楞伽的《旱災》,還出了本朱雯等的《新進作家小說選》(上海中華,1936)。

《新進作家小說選》是本十二人的小說合集,他們是:朱雯、枕流生、葛賢甯、江萍、李式之、王西彥、沈淪、任達泉、方殷、施瑛、石靈和迅鳩。其實朱雯、王西彥、施瑛和石靈,當時已薄有名氣,稱之為「新進作家」,有點過份。不過,編者在序中自圓其說,以為「老作家的『老』字有點頹喪意味,不如『新進』二字之來得格外生氣勃勃……而集中題材的新穎,描寫的技巧,似乎都可以名副其實」。原來此「新進」是另有所指!

掛頭牌的朱雯(1911~1994)是著名的翻譯家,他收在本書內的短篇〈壩〉,寫一群生活於水壩附近村落的貧農底生之無奈:大雨下了很多天,大家都怕水壩會缺堤,地主富戶全搬走了,貧農們正擔心無法耕種,缺堤的洪水還要把他們的房子、財產、生命……全冲走,他們只好聽天由命,無奈地等待災難的到來!

在大自然的蹂躪下,人有多大的能耐?

《新聞記者的故事》

昔日很多文藝青年因羨慕「無冕皇帝」的威風,雖然明知自己並無「鐵腳‧馬眼‧神仙肚」的本領,也樂意加入新聞記者的行列,因為當記者自有其强大的吸引力,除了比一般民眾早知道突發的新聞,還能親身接觸那些秘聞,甚至一些不能見諸於報的內幕也有充份的了解,大大滿足了人類的窺秘天性,自我「諸事八卦」一番。這正是近年「八卦」周刊能暢銷的原因之一。

一些資深的新聞記者多能掌握讀者這種心態,出秘聞本賺到「盆滿缽滿」。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新聞記者的故事》(上海聯合書店,1931),就是出在風氣之先的秘聞本。全書一二四頁,收〈梁啟超的遇艷紀事詩〉、〈商報記者的徵婚訟〉、〈中國女記者的先進〉、〈鑑湖女俠的女報〉、〈戴天仇的鐵窗風味〉、〈邵飄萍的飲彈記〉……等二十餘篇,都是一兩千字的「秘聞」,趣味甚濃。

作者黃粱夢是現代新聞界前輩黃天鵬(1905~1982) 的筆名,他別署天廬主人,廣東普寧人,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新聞系。一九二六年回國,創辦並主編《新聞學刊》,後任上海復旦大學、滬江大學新聞系教授,兼任《申報》、《時報》主筆,在我國新聞界有崇高地位。編著有《中國新聞事業》、《現代新聞學》、《新聞文學概論》、《新聞學名論集》等三十多種。

八卦書:《作家膩事》

香港最暢銷的書刊是哪些?書商和報販都可以告訴你,是八卦雜誌!這些以名人私生活內幕作主題的雜誌,每期的銷量均以萬計,相對於以千,甚至以百計的文學書刊,相去甚遠!

其實,窺探名人私生活的好奇心,是人皆有之的,並不獨限於現時的香港,大家見到這冊杜君謀的《作家膩事》(上海千秋出版社,1937),就是本出版於七十年前的同類書籍,不過,主角不是社會名流及藝人,換成作家而矣!

大家請看以下標題:〈胡適博士的懼內趣史〉、〈郭沫若深情輕財〉、〈沈從文的得妻〉、〈曹聚仁戀愛之謎〉、〈丁玲之同性戀愛〉、〈穆時英香港迎妻〉、〈何其芳之苦戀〉、〈章衣萍的一段情場失敗史〉、〈施蟄存的閨房樂〉……單看題目,大家都知道,所載七十段趣史,皆為大爆內幕的戀愛史,不過,這都是些「路邊社」花邊,博君一笑而已!但話得說回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真是信不信由你!

香港一九七O年代有人重印過這本《作家膩事》,不單沒說明是舊本重印,還把原作者删掉,又少印了幾則,只得六十幾段,是個「殘本」,但在拍賣網站上也搶到二百幾,重印書尚且如此高價,原版的難以估計!

這也可說明:為何專家總愛找原版書!

天馬版《當代名作選》

很多出版社都喜歡出「叢書」及「選集」,這樣可以把作家們的名氣混在一起,互相牽引,叫讀者一起買進收藏,刺激銷路。無論哪個年代,成套的選集多不勝數,書坊上的零本常見,但要收齊一整套的話,也決不容易。我是不喜歡收藏選集的,因一般編者在編選時多沒有主題,個別作者的作品習慣只選一篇,難以反映個人風格。但我卻保留了天馬版的《當代名作選》,完全因為它的封面構圖美觀,所選的名家也頗能代表那年代。

一套十冊的《當代名作選》﹙天馬書店,1934﹚,由韓振業編選,每本都是薄薄的,六十至八十頁的四十二開本(10.5×16.5cm)小冊子,選的都是當年文壇上名家:魯迅、葉紹鈞、冰心、茅盾……的作品,書名:《故鄉》、《義兒》、《煩悶》、《雨夕》、《飄泊》、《寺外》、《湘累》、《微雪》、《拜獻》和《野菜》。每冊選三、四名作者的作品各一,主要的是小說,此外也選劇本、散文和詩,視乎作品所佔版位來決定篇數。我藏的那套是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的再版,半年內印兩次,書大概賣得不錯吧!

一九三O年代的天馬書店,除了這套《當代名作選》,還印過近二十種純文學的《天馬叢書》,都是水平不錯的。

高詠《隨糧代徵》

巴金主編一百六十冊的《文學叢刊》中,長篇小說不多,只有:葉紫的《星》、周文的《煙苗季》、蕭乾的《夢之谷》、高詠的《隨糧代徵》、盧焚的《馬蘭》、王西彥的《古屋》和艾蕪的《山野》等數種,幾乎全是名家的作品,只有高詠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

高詠(1917~1942) 是湖北漢口人,原名高雲清,曾用筆名白芸窗 (或白芸生?)以新詩飲譽文壇。一九三六年附於漢口《時代日報》上的《詩與散文》副刊,即由高詠主編,也是他發表詩作的主要園地。

《隨糧代徵》(上海文化生活,1940) 厚厚的四七二頁,近二十萬字,寫於一九三五年的耒陽,寫的是當地農民與地主鬥爭的故事。「隨糧代徵」的原意是依農田產糧的多寡,來決定徵稅的數目。本來是個很好的辦法,但在土豪惡霸橫行的時代,卻惹來了風風雨雨……。

高詠戰時是范長江主持的「國際新聞通訊社」記者,曾寫過不少特寫和報導,經常出入槍林彈雨的戰場,甚至潛入敵後工作,天賦潛質優厚的詩人小說家,原應有美好的將來,可惜天妒英才,高詠終於在河南涉縣犧牲了,終年二十五歲,而《隨糧代徵》便成了他唯一的小說!

路翎和《財主底兒女們》

一九六O及七O年代,因為內地某些特殊事件引至香港的愛書人無書可讀,重印書的風氣吹得熾熱。一位愛書文人對路翎的小說有偏愛,重印了他的《饑餓的郭素娥》、《青春的祝福》、《蝸牛在荊棘上》、《在鐵鍊中》和《朱桂花的故事》,以填補時代的缺失,使香港及世界各地熱愛路翎的讀者們得以讀到他的小說。路翎的代表作是長達八十萬字的《財主底兒女們》,無奈此書相當罕見,無法重印,大家失諸交臂,引以為憾!

路翎(1923~1994)是胡風集團中最具才華的小說家,一九四O年還是個十七歲少年的路翎即着手撰寫長篇《財主底兒女們》,此書寫自「一‧二八」戰爭到蘇德戰爭爆發時,一個「蔣」姓大家庭的人事變遷,涉及的人物達七十多人,背景在南京、蘇州、上海、九江、武漢 ……等大城市。初稿二十萬字,寄給時在香港的胡風,可惜原稿在戰亂中遺失了。路翎隨即重寫《財主底兒女們》,到一九四四年五月完稿。

《財主底兒女們》分上下兩冊,厚一三九七頁,上冊曾於一九四五年由希望社獨立出版,今次我買到的上下全書,是一九四八年,希望社在上海出版的,只印二一二O套,不容易見到。胡風在序中說「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可見此書的地位多重要!

趙清閣的《無題集》

被稱為「現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的《無題集》(上海晨光出版社,1947),由趙清閣主編,內收冰心的〈無題〉、袁昌英的〈牛〉、馮沅君的〈倒下了這個巨人〉、蘇雪林的〈黃山齋在金陵獄〉、謝冰瑩的〈離婚〉、陸小曼的〈皇家飯店〉、陸晶清的〈河邊公寓〉、沉櫻的〈洋娃娃〉、鳳子的〈畫像〉、羅洪的〈劊子手〉、王瑩的〈別後〉和趙清閣的〈落葉無限愁〉等十二個短篇。每篇小說之前,都附有作者的小傳、玉照和手跡,此中馮沅君和陸晶清缺照片,沉櫻則以畫像代替。

趙清閣在序中說:抗戰勝利後,晨光出版社之主事人有感於當時女作家的作品不被重視,很少有系統的蒐集;即使有,也都顯得不夠完善、嚴正和客觀;便邀請趙清閣為近三十年來的女作家編一本小說選集。趙接到約請,立即組稿,很快得到支持,連已未嘗寫小說二十年的馮沅君及輟筆達二十載以上的陸小曼,均迅即來稿。最難得的是集中所有作品,全都是未經發表的新作。以創作見稱的冰心、蘇雪林、謝冰瑩、鳳子……等的小說,很容易在她們後來的小說集中找到,但如袁昌英、陸晶清、王瑩和陸小曼等,多轉向藝術發展,不再寫小說,或即使有寫小說,但多未曾結集,則《無題集》中的作品,就更顯得珍貴了。尤其陸小曼的〈皇家飯店〉寫作手法新穎,描寫細膩,相當不錯!

瘦石與瘦竹

較少聽人談到陳瘦石(1908~1976)和陳瘦竹(1909~1990)兄弟。他們是江蘇無錫人,曾合作翻譯羅素的《自由與組織》。瘦竹擅寫小說及論劇,著述甚多,對田漢的話劇有深入的研究,曾撰《論田漢的話劇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成就和名氣遠在乃兄之上。描寫農民悲苦生活和反抗的中篇小說《燦爛的火花》(上海勵群書店,1928)是他的第一部創作。

瘦石是翻譯家,一九二六年畢業於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隨後在宜興、無錫等地的小學任教,業餘從事翻譯工作,首先譯出的是《房龍世界地理》(上海世界書局,1933)。其實早在出版此書之前,他已在《生路月刊》上發表小說,並結集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秋收》(上海生路社,1928)。

《秋收》厚二八二頁,約八萬字,收〈輪船票〉、〈惠生叔〉、〈秋收〉、〈遺棄〉和〈拔草〉五個短篇,寫的都是當時農村的實況,為被壓迫者申訴、呼寃的小故事。《生路月刊》編者胡行之為他寫序,說〈秋收〉是集內最出色的一篇,並稱許他的小說是真正的革命文學,可惜陳瘦石之後再沒出版過小說。

今次讓大家看《秋收》的版權頁,你是否發現著者「陳瘦石」居然錯排成「陳廋石」?這是不能原諒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