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書小站之二

滾滾浪花顯親情

蘇州九如巷張家四姊妹:元和(1907~2003)、允和(1909~2002)、兆和(1910~2003)與充和(1914~2015)被稱為才女及「最後的閨秀」,她們在各自的領域都有卓越的成就,近年為文壇上津津樂道的,是她們的家庭刊物《水》。

張家是個有十兄弟姊妹、聲名顯赫的大家族,《水》是允和在一九三O年創辦的家庭刊物,它刊載的主要是家庭成員的文章,以詩詞、隨筆、書信為主的月刊,共出二十五期,後因姐妹兄弟們先後離家求學、工作流散各地而停刊。

張氏四姊妹(選自書內)

近七十年後的一九九六年,八十六歲的張允和(周有光妻)與三妹張兆和(沈從文妻),合力復刊了《水》,由初期的印二十五份發展到三百份,成為甚受重視的刊物。范用稱之為「本世紀一大奇迹」。《水》的印量甚少,不容易見到,於是允和及兆和姊妹着手編了這本《水》的選集《浪花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二OO五),可惜的是,此書面世之時,兩位編者都已過世;而她們四姊妹連同夫婿八人中,只剩下一O三歲的周有光和九十五歲的張充和(周有光﹝1906~﹞至今仍健在,張充和已於2015年6月離世)!

《浪花集》有十五萬字,幾十篇文章均選自前後期的《水》,雖然寫的都是家庭中的瑣事,是一個家族的生命歷程,卻也從側面反映了中國大家族的面影!

允和口述舊事

《張家舊事》寫的雖然也是九如巷張家的事,但重點和日前介紹的頗不同:《合肥四姊妹》寫的是家史,《浪花集》是《水》的選集;而《張家舊事》則是由張允和口述,葉稚珊執筆,以張允和作主角,寫她的傳記。張允和是《水》的主編,四姊妹的靈魂人物,讀她的一生,就等於了解《水》、了解張家。

《張家舊事》(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有七萬多字,以十多篇散文及若干姊弟妹的附錄組成。一九九O年代中,記者葉稚珊訪問張允和,知道家族刊物《水》並公開推介,讓世人知道有這樣一份難得的刊物。其後與張允和來往頻密,每日花數小時與張先生談話,聽先生「半精(京)半肥(合肥)」的安徽腔,娓娓地叙述一段段上世紀的故事,然後把訪問所得,加上四姊妹自己所撰的文章,編成《張家舊事》出版。此書所述包括她的家世、成長及學習經歷、戀愛婚姻、逃避戰亂、環遊世界、組織曲藝社……一直寫到一九九O年代止,除了能看允和畢生的歷程,還能看到同時代人的經歷。最難得的是除了文章,還有大量圖片,圖文並茂,很有吸引力。

筆錄本書的葉稚珊是徐城北夫人,夫婦倆馳騁文壇,像城北先生的父母徐盈、子岡一樣,一家兩代四口都是名作家、記者,十分難得,文壇佳話也!

《合肥四姊妹》

和九如巷張家四姊妹有關的書近年出了不少,常見的即有《最後的閨秀》、《張家舊事》和《多情人不老》;而《水》的選集也有《浪花集》和《〈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都是內地出版的,但現在大家見到的這本《合肥四姊妹》,則是台北時報出版社在二OO五年初版的。

《合肥四姊妹》的作者金安平一九五O年在台灣出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現任教於耶魯大學歷史系。因她的丈夫曾受業於傅漢思、張充和夫婦,與充和深交,受她淵博的學識及大家閨秀風度的吸引,決意探求充和的求學過程。豈料訪問開展後,金安平對原籍合肥的張氏家族及四姊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親赴合肥和蘇州,了解當地的風俗民情,接觸了四姊妹,收集了多方面的資料,在二OO一年完成了英文版的《合肥四姊妹》,其後由鄭至慧譯成中文版。

中文版《合肥四姊妹》約二十萬字,全書分十章寫張氏家族的家史,由一九O六年,四姊妹的父母張武齡及陸英成親寫起,前半部寫張家的重要人物,及祖輩平定太平軍亂的顯赫家史,寫張武齡讓兒女自由戀愛、熱心教育、尊重女性辦女子教育的開明思想;後半都則全放在四姊妹的學習及奮鬥歷程上。此書表面上是一部家史,事實上寫了中國過去一百年的文化和社會故事。

愛「看」書的范用

退休前任北京三聯書店總經理的范用(1923~2010),是個愛「看」書的專家。他一九三八年加入讀書生活出版社當練習生時,主要的任務就是聯絡設計家跑封面,接觸多了內心生喜,就心癢癢的拿起筆來試畫。沒想到大受歡迎,便以筆名「葉雨」當起封面設計家來,一畫數十年,佳作甚多,巴金的《隨想錄》、夏衍的《懶尋舊夢錄》、楊絳的《幹校六記》、葉靈鳳的《讀書隨筆》、趙家璧的《編輯憶舊》等均出自他的手筆。

范用除了以書籍的封面視為「第一享受」外,他還愛看書的廣告。退休後,為了享受人生,他再一次投到熱愛的領域裏,編了《愛看書的廣告》(北京三聯書店,2004)和《葉雨書衣》(北京三聯書店2007)兩本書。

《葉雨書衣》是范用封面設計的自選集,他從過去設計生涯中精選六七十種滿意的作品,加上說明和彩色精印,使同樣愛看封面的我如癡如醉,愛不釋手!《愛看書的廣告》更精采,書分《廣告文字》、《廣告式樣》和《書籍廣告談》三輯。以前書報上的廣告,多由編輯撰稿,本書所輯出自魯迅、葉聖陶、巴金、胡風、老舍……等大家,可視為「廣告文學」;《書籍廣告談》則輯錄了趙家璧、葉至善、姜德明等有關廣告的散文;《廣告式樣》是舊廣告的式樣,簡直像板畫。一書「三味」,大超值!

讀書的「第一享受」

一本書放在架上,單憑薄薄的書脊,蠅頭似的書名和作者名字,是難以吸引讀者的。此所以被推廣的書,總會一整叠的擺放展檯上,以優美的書影去惹人注目。書籍設計家、作家范用說,欣賞書籍的封面設計是讀書的「第一享受」。我也是很欣賞這種第一享受的,買書有時就為了看圖。

一九六O年代內地出版的文藝書很注重封面設計,給我印象深刻的,有精裝本楊朔的《生命泉》、聞捷和袁鷹的《非洲的火炬》、嚴陣的《竹矛》和這本田間的《非洲遊記》。

《非洲遊記》(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 是小三十二開本(11.5x16cm),薄薄的小冊子,構圖以誇張的幾株熱帶植物為主,大海和人物為次,配以藍黃黑三色,調和而使人初見即印象深刻。田間(1916~1985)是抗戰時期冒起的「鼓手詩人」,詩歌句子甚短,讀起來鏗鏘有力,似可退敵的戰鼓。在網上初見《非洲遊記》時,原以為是冊散文,買回來一看卻原來仍是詩。

一九六O年代初,中國作家訪問團有非洲之旅,回來後大多出了書,在《非洲遊記》中,田間以〈海燕行〉、〈寄非洲的詩人〉、〈火把〉、〈月和船〉、〈金字塔〉、〈淚聲和鼓聲〉……等四十多首詩記叙了他的非洲之行,詩句保留了他一貫的作風:淺白、明確、節奏急劇,似吹起的號角!

印書量愈來愈少

以前印書的「起碼版」是一千本,即是說你印少於一千本,也收你同樣的印工。大多數的出版者都會一版印兩千冊,因為「第二千」不用排版,收費便宜很多,兩千本平均算來,成本就低了很多。近年書種愈來愈多,同類的也不少,書的銷量自然下降,存倉費又高企,有些用數碼影印機來印書的公司,推出以百作單位,出版者乾脆只印三幾百本,送送朋友就算。像《星星‧月亮‧太陽》般能銷五十萬冊,像楊朔的《生命泉》初版即印十六萬三千冊的故事肯定成了神話。

胡榮茂的《書外雜寫》(十堰書友工作室,2007)就是本這樣的書,僅印三百本,最特別的地方是書後印有一頁《本書擬贈書師、書友名錄》,是印書之前已列好的名單,贈出一百二十冊,餘下能發售的,不足二百冊。我有幸名列書內,獲贈書,否則難以買到在千里外小城所出的書。

胡榮茂(1934~)筆名庶友,湖北武漢人,原是十堰市文化局局長,退休後任民間報刊《書友》編輯,既編且寫長達九年,最後選出有關書事雜文八十七篇,凡十八萬字,並請流沙河題字,出了這本包括《書外雜寫》、《文人雜記》和《往事雜憶》三部份的愛書人心聲。他在書的摺頁說「本集是本人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短文選」。我希望這是謙語,很快便能讀到第二本。

紀念文集──《別》

我時常都覺得:為終生筆耕、作學術研究的作者和學人編一本紀念集,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文章千古事」,過文字生涯的作家、學者,一定不甘心他們的創作、研究,隨着生命的逝去而湮滅,他們會希望自己的成果能在文學史上留下足跡,讓後來者有所憑依,可以發揚光大,為文學發展盡一點力。

前些時收到南京學者吳心海寄來《別──紀念詩人學者吳奔星》(南京師範大學,二OO五),六百多頁厚厚的巨著,還是僅印一千冊的毛邊本,非常珍貴!吳奔星(一九一三至二OO四)一九三七年畢業於北平師範大學,早在學生時代已開始寫詩,多年來創作不輟,又在多間大學裏任教,套句他自己的話:「寫了七十年,教了六十年」。吳奔星是株長青樹,不僅老而彌堅,而且桃李滿天下。此所以這本凡五十多萬字的紀念集《別》,收文近二百篇,有學者對吳奔星作品的研究,有朋友及學生對他的懷念,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有自各地電來的弔唁……。我認為最有價值的,是他幼子吳心海編的《吳奔星先生年表》,年表是紀念集最重要的資料,由兒子編寫,其可靠性達百分百。

吳心海題簽

書名《別》,取自吳老的同名詩作,詩中表達出詩人思想的豁達,對死亡全不畏懼,他把笑容留在夕陽裏,把慈祥的目光望向人間,把歡樂的影子留在朋友中……。

最完善的工具書

研究中國現代文學,除了原版書難找外,最大的困難是作家資料的搜集。過去一個世紀,中國人生活在烽火的年代裏,書籍和資料散佚甚巨,很多還未成名的作家多不為人所知;幸好到一九八O年代,關心中國現代文學的有識之士,開始搜集新文學作家的資料,編印了大批《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我們這批「現代文學發燒友」才有所憑據,才能從發掘和研究中認清中國現代文學作家的真面目。

這些被稱為「研究資料」或「專集」的書籍,大多是厚厚的,由二十多所高等院校的專家聯合編輯,內容包括圖片、作家生平、創作經驗,以及對作家、作品的評介和年表等組成,大名家每人佔一至三冊不等,較少人研究的冷門作家,資料較少,可能兩個人才合成一冊。不論如何,都是資料翔實可靠,內容充實,是個人研究鎖定作家最完善的工具書,此所以我是見一本買一本的。不過,這些書大抵商業價值不高,印量甚少,像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草明、葛琴研究資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1),才印八五O本;我另有一冊《羅淑、羅洪研究資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印量更少,僅七六O本。

中國的圖書館數以千計,加上研究人員,總有好幾千人,幾百本書怎樣分配?

作家的紀念集

一九八O年代開始編印的《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內容雖然相當不錯,但圖片卻往往因印刷技術欠佳而不夠清,同時因為是純學術性書籍,編排死板,欠缺靈活度,我總覺得它們太「冷」、太「硬」、太嚴肅了,讀起來枯燥無味;但近年這些研究資料專集已轉變了形式,以《作家紀念集》面世。上海魯迅紀念館自一九九八年起,編輯《作家紀念集》,至二OO五年,已出了趙家璧、許廣平、吳朗西、曹聚仁……樓適夷等九種,內容一如前面所述的「現當代」兩套叢書,但圖片則更見清,封面設計也漂亮得多。不過,印量還是停留在一千冊左右,不易買到。

近年作家仙遊後,由他們的學生或後人編的紀念集則更見精彩,如《卞之琳紀念文集》(江蘇海門市政協文史資料,2002)和《辛笛記憶》(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可作代表:《卞之琳紀念文集》列為海門文史資料第十八輯,張松主編,十六開本,二十六萬字,收紀念文章九十餘篇,珍貴圖片特多,難能可貴!《辛笛記憶》由辛笛女兒王聖思編輯,也是十六開本,五十萬字,比前者份量更重。

卞之琳(1910~2000)和王辛笛(1912~2004) 同為現代傑出的詩人,這兩本紀念集是了解詩人最好的書。

百歲華誕文集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慶祝施蟄存教授百歲華誕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是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為慶祝施蟄存一百歲即將來臨而編的文集,精裝十六開本,四六一頁,凡六十八萬字,連賀辭、小傳及年表計算在內,收專文超過六十篇。

施蟄存(1905~2003)是浙江杭州人,他十七歲已向報刊投稿,集作家、編輯、學者、教師於一身,終身與文學打交道,編輯生涯中,最重要的是一九三二年起,任文學月刊《現代》的主編;教育事業中最大的成就是在華東師範大學任教數十年,一九九七年獲師大頒「終身成就獎」。

施蟄存一生開了四個窗口:東窗是文學創作,南窗是古典文學研究,西窗是外國文學翻譯和研究,北窗是石金碑版之學,著作等身,成就蜚聲國際。這本慶祝文集所收文章,來自世界各地,內容所述多為這四個範疇,是本水平甚高的學術著作。

細算之下,施蟄存只活了九十八歲,可幸他在此文集出版後一個月才過世,總算能親睹此書面世。其實有多少名作家能像章克標(1900~2007)、蘇雪林(1897~1999) 和巴金(1904~2005)般活到過百歲?我覺得人活到九十已難能可貴,很應該為那些有成就的作家、學者,出本慶祝文集,總好過在他們身後出本他們見不到的紀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