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書小站之六

林咏泉在《塞上吟》

詩人林咏泉(1911~2005)本名林永泉,原意為永遠伴着故鄉遼寧岫岩那條清澈的溪流。他一九三O年考入南京中央軍校第八期步兵一班,此後歷經十多年軍旅生涯,官至上校。

林咏泉一九三三年在北平參加部隊訓練工作時,受徐志摩、戴望舒、聞一多等詩人的影響,迷戀新詩,開始在北平《晨報》、《太平湖週報》副刊發表詩作。後加入「土星筆會」,與常任俠、孫望等撐起「中國詩藝社」,出版《中國詩藝》月刊,自稱「丘八詩人」。

一九四三年,林咏泉在王夢鷗的主催下,收集了一九三八至四二年發表在報刊的詩篇〈南來的列車〉、〈牧馬者〉、〈鴨兒河〉、〈豐年雨〉……等二十五首,出版了代表作《塞上吟》(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一九四三),並由蔣星煜以〈讀《塞上吟》〉作序。蔣星煜說林咏泉的詩很重藝術性,並認為:

《塞上吟》之出現於當代詩壇,正好像李商隱和温庭筠一流詩人的作品出現於唐代詩壇一樣,顯然地有着特殊的美和特殊的風度。

重慶版的《塞上吟》早就絕版了,勝利後林咏泉在原有的基礎上,加上了後來創作的十一首詩,並寫了新序再版,就是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塞上吟》(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四八)。

臉書回應

黎漢傑:林咏泉,本身是東北遼寧人,做過中央政治學校上校軍訓中隊長。周策縱在政治學校做學生時常和他談詩,可惜現在沒幾個人記得他。周策縱在一九四二年有詩作贈與林氏。

許定銘:謝謝黎漢傑的回應,你提及的資料都是我不知道的。

關露愛歌唱

一九三八年底,詩人蔣錫金從外地潛回淪陷後的上海,受上海地下黨委託,組織發動「孤島」上的詩人團結抗日。在朱維基、許幸之、白曙、關露等人的協助下,於一九三九年春季組織了「上海詩歌座談會」,每星期集會一次,詩人們在會上展示自己的創作,互相討論、切磋。一九三九年六月,「上海詩歌座談會」諸友,把自己滿意的作品編成《我歌唱》,以「詩人叢刊第一輯」的名義出版了。而這種叢刊亦僅出一輯,因「座談會」的詩人們後來發展成「行列社」,另出社刊了。

《我歌唱》僅六十二頁,收白曙、石靈、朱維基、再之、有林、陸離、許幸之、錫金、關露和蕭岱等十人的詩作各一。《我歌唱》是關露的詩,關露(一九O七至一九八二)是上海的名作家,戰前即以長詩《太平洋上的歌聲》享譽文壇,在《我歌唱》裏,她以愛歌唱歌頌了青春、愛情和美好的人生,對未來充滿憧憬。除了十篇詩創作,之後還有朱維之譯拜倫的《普羅米修司》、《黑暗》和《泰索的悲歌》三首詩,及錫金《沉默的詩歌》、關露的《詩歌的精神動員》等論文。

我最喜歡的是書後附了兩頁沒編進目錄的《詩歌的紀程碑》,這是篇沒署作者的短文,報導了大家熟悉的詩人動態,在到處烽火的濺血歲月,即使是一句半句平安話語,也可堪告慰!

容子的祝福

一九六O年代初我熱愛台灣的現代時,那時候已知道女詩人容子(一九二八~),並讀過她的詩集《七月的南方》(台北藍星詩社,一九六一)和《蓉子詩抄》(台北藍星詩社,一九六五)。但,現在給大家看的書影《昨夜的祝福》詩集,作者是「陳容子」,決不是台灣的那位女詩人「容子」。

《昨夜的祝福》(廣州文海出版社,一九四七)是盧森主編「文海詩叢」之一,僅八十八頁,收《不常悲哀的悲哀》、《夏季的想念》、《我為什麼不回來》、《風暴的夜》、《風雨篇》、《碑之歌》……等詩作二十三首,從這些詩中知道陳容子是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作為書名的《昨夜的祝福》,用霓虹燈色彩鮮艷的酒家,與瑟縮街頭的流浪者作出强烈的對比,還說:

如果說/人世間還有樂土的話/而你們的樂土/也只好向冥冥中追尋/如果說西天就是樂土/我只祝福你們早點/脫離了那受苦的軀殼

太灰、太悲觀了!

陳容子是響應抗戰的南洋歸僑,是詩人李滿紅的朋友,書中有一九四一年秋寫於韶關的詩《悼李滿紅》。戰後陳容子不想回到南洋去,留在廣州,是盧森主編《文壇》的基本作者,盧森還為他編過一本散文集《寫在月落的窻下》,不知有沒有出版?

劇作家的詩集

抗戰勝利,受了八年苦難折磨的中華兒女,都渴望美好的、天堂般生活的來臨;然而,貪官污吏張牙舞爪,通貨膨脹如「直升機」,人民同樣陷入絕地困苦中。人心思變之際,都盼望盡快得到解放,劇作家左明就是此中一員,他在一九四八年間寫了大量詩篇,抒發心中的鬱結,終於在一九四九年中,蘇州解放後的第二天,出版了他唯一的詩集《在腐朽的年代里》(蘇州荒原社,一九四九)。

《在腐朽的年代里》只有四十八頁,收〈那一天〉、〈冬天〉、〈黃牛的悲哀〉、〈除夕〉、〈寒村之夜〉、〈撒旦〉……等十四首詩,寫的都是勝利後農村的苦況。《在腐朽的年代里》封面就只印了這幾個字,太單調了!不如讓大家看它的版權頁,蘇州出版的書實在不多見。

左明(1902~1941)原名廖宗岱,是陝西省南鄭縣人,他是現代着名的劇作家,曾在北京國立藝術專門學校專攻戲劇,受業於熊佛西門下,是中國左翼戲劇的先驅。一九二九年,左明和周揚、吳作人、鄭君里、陳白塵等十七人創辦摩登社,成為上海各大、中學校戲劇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他曾參與創作,並演出了中國最早的有聲電影和無聲電影,在延安參與籌辦魯迅藝術學院,並擔任魯藝戲劇系主任。

《永遠結不成的果實》

王亞平(1905~1983)是「中國詩歌會」的重要詩人。

一九三二年九月,中國詩歌會在上海成立不久,王亞平就在北平與曼晴、袁勃等人發起組織分會,並主編會刊《新詩歌》。他是位活動形的詩人,不僅自己努力創作,同時熱心籌組及協助出版詩刊,和他有關的詩刊有:《紫薇星》、《詩歌新輯》、《現代詩歌》、《詩歌季刊》、《高射炮》……等多種。

自一九三五年在上海國際書店出版詩集《都市的冬》後,至一九四九年在北平天下圖書公司出版《穆林女獻槍》的十四年內,王亞平出版了《十二月的風》、《紅薔薇》、《火霧》、《中國,母親的土地呵》……等十二部詩作,是位全情投入詩世界的專業詩人。

大家見到的這本《永遠結不成的果實》(重慶文通書局,1946) ,是王亞平唯一的非詩集,三十六開本,九十六頁的小書,是王亞平前半生的傳記。他用了十章,約六萬字,記述了從開始讀書識字,到愛上古詩詞,到寫散文、小說,最後兜了一個大圈子投進詩海去,有極詳盡的記述。王亞平專注創作的一九三O、四O年代,是我國新詩的萌芽、成長期,很多和詩史有關的資料都記在這本小書裏,難得的是這位走遍全國,且有成就的詩人,還謙遜地說:詩,是永遠結不成的果實!

李滿紅的《紅燈》

靳以的《沈默的果實》(上海中華書局,1945)中,有一篇〈悼蕭紅和滿紅〉,悼念他一九四二年失去的兩位友人。蕭紅是以《生死場》一舉成名的東北女作家,滿紅則是甚少人知的東北詩人李滿紅。

李滿紅(1913~1942)是遼寧河莊人,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後流亡關內,曾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一九三九年在重慶結識靳以、蕭紅、端木蕻良等人,並開始寫詩,詩作散見《詩創作》、《詩墾地》及香港的《時代文學》上,曾進西北聯合大學,修讀俄文,一九四二年因貧病交迫,不幸客死陝西。

滿紅病故後,摯友姚奔收集其在各雜誌上所刊詩作,編成詩集《紅燈》(南平國民出版社,1944),由靳以協助出版。僅得五十頁的小書,收詩創作二十三首,是這位似流星殞落的詩人三年間的全部詩作,集名《紅燈》,因為這是詩人最喜歡,懷念家鄉及爺爺的詩篇。

蕭紅死於一九四二年一月,滿紅在五月寫了〈哀蕭紅〉:

在天國的花園裏,/開了一枝永恆美麗的花朵;/但在這人間的大地上啊!/卻有一枝同樣美麗的花朵/含着露珠凋謝了。……

他絕對想不到,一個月後自己也停止了歌唱!

臧克家《生命的O度》

在中國現代詩壇上碩果纍纍的詩人臧克家(1905~2004),一九八七年在《詩人的自白》(黑龍江人民,1988)中,說他當時已出版的詩集共三十三種;即使建國前出版條件甚差的烽火歲月裏,由一九三三年以《烙印》初現文壇起算,至《冬天》(上海耕耘出版社,1948) 止,十五年內也出了十九種,每年超過一本,十分難得!

臧克家這些詩集有一個特色,像《古樹的花朵》、《生命的O度》、《感情的野馬》、《罪惡的黑手》等,都有設計獨特、漂亮的書衣,我特別喜歡的是《生命的O度》(上海新群出版社,1947)。請注意封面用的是「O度」,而不是「零度」;在書正中的宋體字中,忽地加上用筆手寫的「O」,有甚麼特別的寓意?值得深思!

《生命的O度》收二十九首詩,書分三輯:一是諷刺,二是抒情,三是敍事詩。其中就有一首諷刺詩〈生命的O度〉,寫的是:上海一夜的風雪後,街上多了八百童屍!

「一夜西北風揚起大雪,/你們的身子像一支一支的温度表,/一點一點的下降,/終於降到了生命的零度!」(頁48)

我覺得「O」字是起點和終點繞了一個圈後結合在一起,這個生命的象徵意義要比「零」字震撼得多!

土紙本《感情的野馬》

附插圖的內頁:曹辛之設計

中國現代多產詩人臧克家(1905~2004)建國前的十多年詩創作歷程上,雖然已出了近二十種詩集,但屬於長詩的僅《自己的寫照》、《淮上吟》、《古樹的花朵》和《感情的野馬》四種。《自己的寫照》以他自己的經歷反映時代的變遷,《淮上吟》是報告戰事的詩篇,《古樹的花朵》記述了抗日英雄范築先的抗日事蹟,只有《感情的野馬》是首寫愛情的長詩。

《感情的野馬》寫於一九四二年,原本是首短詩。臧克家和徐遲某次在旅途上相遇,臧詩人興奮地為友人吟哦了這首小詩,得到徐遲的讚揚及鼓勵,臧克家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以「個人對愛情的經驗和體會」,寫成了三千行長篇叙事詩《感情的野馬》(重慶當今出版社,1943)出版了。這本三十六開(11x16cm)的小書有一百七十六頁,以二十四節來述說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寫當軍事參贊的詩人「抱吟」,在戰地上對心儀的女戰友「曼魂」的愛戀和舊愛「斐茵」的思念,表達出臧克家崇高的戀愛觀。

臧克家非常重視書的裝幀設計,《感情的野馬》出版於戰時物質短缺的重慶,用的是紙質粗劣的土紙,可幸他請來了專家曹辛之,為小書設計了這麼吸引的書衣,還在書中每節的開首,加插了線條古拙的插頁圖案,增加了情詩的美感。如此可愛的小書,在條件惡劣的戰時,印數應該不多,我僅見此冊!

星群版《泥土的歌》

臧克家(1905~2004)是創作力非常旺盛的現代詩人,一九三O及四O年代出版的詩集近二十冊,他的詩集除了內容充實,還很注重書的封面設計,像《古樹的花朵》、《感情的野馬》、《生命的零度》等,都是構圖精美、色彩鮮艷的。

此時期的詩集,除了處女集《烙印》,臧克家最愛的詩集是《罪惡的黑手》(上海生活書店,1934)和《泥土的歌》(桂林今日文藝社,1943),此所以一九四七年入主星群出版社公司後,臧克家立即把這兩本詩集重印了新版。 這兩本詩集同樣是正方形小本(13×14.5cm),用了紅、綠作主體色調,由TW設計的封面,小巧玲瓏而吸引。

《泥土的歌》(上海星群出版公司,1947)出版於是年五月,比《罪惡的黑手》要早一個月。《罪惡的黑手》是臧克家第二本詩集,照一般人的習慣,重版應該排在前邊,但臧克家把《泥土的歌》先出,明顯的他對此書特別偏愛。此書收短詩五十多首,他在書前的〈序句〉中說:

我用一枝淡墨筆/速寫鄉村,/一筆自然的風景,/一筆農民生活的縮影:/有愁苦,有悲憤,/有希望,也有新生,/我給了它一個活栩栩的生命/連帶着我湛深的感情。

反映出臧克家的生命是與泥土揉合在一起的!

冀汸《躍動的夜》

冀汸﹙1920~2013﹚原名陳性忠,原籍湖北天門,是出生於印尼的華僑,1947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歷史系,三十年代涉足文壇,寫詩及小說,是七月派詩人,着名的作品有詩集《躍動的夜》和長篇小說《走夜路的人》。《躍動的夜》﹙桂林南天,1942﹚初版印了三千本,如今大家見到的,是一九四七年上海希望社的再版本,印二千本,屬《七月詩叢》之一。內收〈躍動的夜〉、〈渡〉、〈曠野〉和〈夏日〉等四首詩。

〈躍動的夜〉是首超過三百行的長詩,分七章抒發抗戰初期勞動人民對侵略者的憤恨,描述社會上各階層對日寇充滿復仇的心,要敵人「血債血償」。葉德浴特別推許集中的〈曠野〉,他說:

……他的詩篇中的意象,以壯偉開闊的特色引人注目。他的寫於1940年的〈曠野〉,以特殊的視角,把靜止不動的曠野化為一片大躍動大旋轉的意象,令人驚喜,令人難忘。﹙見《七月派:新文學的驕傲》中國文聯,2001﹚

朱光燦則說:

冀汸詩的藝術特點是:詩的感情激越奔放,且往往閃現出思辯的智慧之光;詩的形式全採用了自由詩體,小詩寫得自然得體。﹙見《中國現代詩歌史》山東大學,1997﹚

冀汸因兼顧小說,解放前只出過《躍動的夜》,建國後則還出過《有翅膀的》﹙1950﹚、《喜日》﹙1951﹚和《橋和牆》﹙195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