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話三題

「原汁原味」的《書影》

年來國內出了不少書話,如劉新《書香舊影》(湖南美術‧2003年8月)、張偉《塵封的珍書異刊》(百花文藝‧2004年1月)、張澤賢《民國書影過眼錄》(上海遠東‧2004年1月)、謝其章《舊書收藏》(遼寧畫報‧2004年1月)……都是頗具水準而又重視圖像的作品,此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遠東出版社的《書影》。

《書影》(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年9月)由姚志敏、王忠明、張振華和卞强生等四人合着,大32開本,分上下冊,共312頁,全書用重磅粉紙彩色精印,是同類書中最講究的。他們在〈前言〉中說:中國新文學時期(1919—1949)的作品近年很受學術界和收藏界的重視,但這些書籍以前大多只印一二千本,如今已難得一見,因此:

機緣巧合加上眼勤手勤,我們幾個尚未登堂入室却是百般痴迷的後學末進合力做成了這樣一部由三百餘種實物照片和資料文字相結合,名為《書影》的書。讀者們或許能從這些老舊的紙堆裏聞到浪漫主義的種子在中國文學的土壤上第一次生根發芽時所散發出的氣息。同時,也應該可以看到「白話文」這一座文學史上極為醒目的里程碑。(見〈前言〉)

他們的確做到這點!

我最高興的是他們提供了不少甚少人提及的作家和他們的書影,如關永吉的《風網船》、龔冰廬的《炭礦夫》、嚴仲達的《萬人塚的憑吊》、葛又華的《瘋少年》、汪錫鵬的《前奔》、王行岩的《突圍》……當然並不止此,隨手寫來已令人驚嘆其資料之豐富。我搜集民國版文學作品,特別注重冷門作家,除了當年印數一定不多外,還因為他們不叫座,缺乏市場而沒有人肯重印,當更為罕見、珍貴。其次,一些名家極其罕見的作品,如趙景深的《梔子花球》、洪靈菲的《轉變》、孟超的《候》、葉靈鳳《紅的天使》、衣萍的《友情》、王獨清的《如此》等,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此書頁頁彩色,每頁介紹一本書,312頁即呈現了312種書「原汁原味」的封面,看慣一般黑白兩色的書,得見此彩色巨著,真可謂嘆為觀止!每張書影上還附有相關資料,看圖以外還可讀文,滿足了愛書人之「慾」。其實這些書影根本就是一件藝術品,竊以為應印成20開度,再加穿線精裝,肯定更受歡迎!

對《書影》的內容非常滿意,迅即一口氣讀完,略感美中不足的,是本書編排欠系統,全書三百多個書影,既沒依出版年份排列,也沒將同作者或同性質的書安排在一起,只隨意的編排,又欠缺目錄,查閱時甚感不便。另一感到遺憾的,有些短篇小說集沒有說明收入那些作品,介紹書的文章略嫌簡單,冷僻的作者完全沒有介紹,且又不說出書的頁數,不知厚薄,令求知慾甚强的愛書人略感失望。

文內介紹到名家用另一個筆名出書時,往往會用括號加以註釋,如:廢名(馮文炳)、葉紹鈞(葉聖陶)、田壽昌(田漢)……等,這對新文學認識不深的讀者是件好事,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本書選刊了蔣光赤的《鴨綠江上》、《短褲黨》和蔣光慈的《失業以後》、《菊芬》等書,何以不用括號解釋那是同一個人?這是更容易混淆的,讀者很可能會以為是兄弟倆哩!

對學術性的書籍,我很重視校對,尤其像《書影》這樣重要的資料,因大部分讀者都不會有原書,全依靠你作引路人,更絕對不能出錯。請你看看國內書甚少的一些「手民之誤」:

◆出版艾蕪《烟霧》(頁3)和蕭紅《呼蘭河傳》(頁11)的,都是「寰星書店」,但兩處都誤為「辰星書店」。

◆達夫全集的《雞肋集》(頁33)內文說「這一種是1928年的再版毛邊本」,可封面上卻清清楚楚的印着「1930」。

◆蔡為珍的偵探小說《殲讎記》(頁143),封面上這三個字,每個比大拇指都要大,內文卻變了《殲匪記》。

◆端木蕻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負盛名,是最出色的東北作家,他的名著《大江》(頁295)卻變了端木著,漏了「蕻良」。

◆蔣牧良的《旱》(頁296)應為42開本,而非所說的44開本。

此外,書內還有些圖文錯配的情形,如《八月的鄉村》(頁168),文內這樣介紹:

蕭軍著,奴隸社1935年出版,是「奴隸叢書」的第2種。

但給我們看的,卻是1946年的上海作家書屋版,而非上海容光書局的初版本。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老舍《小坡的生日》裏(頁270),他們介紹的是重慶作家1944年版,但書影卻是1934年的上海生活書店版。

這些錯配雖欠完美,但都是小缺失,然而,蕭紅的《呼蘭河傳》卻出現了較嚴重的錯失。請看他們怎樣介紹此書:

《呼蘭河傳》,蕭紅的長篇代表作,1929年由芳草書店出版。這種是辰星書店的再版本。(頁11)

這是絕對不能犯的錯!

蕭紅1932年始涉足文壇,向報刊投稿,成名作《生死場》1935年由上海容光書局出版。至於《呼蘭河傳》,1940年12月才於香港完稿,1941年5月,由上海雜誌公司初版;1947年6月,上海寰星書店再版,即本書所提供的書影。何來1929年的芳草書店版?那一年蕭紅不過是個從未寫過小說的18歲少女而已!

《書影》內還介紹了一本很有趣的《第一流》(頁250),說:

茅盾等著,路汀編,地球出版社1941年出版,是「文青叢書」的第1種。收茅盾、巴金、老舍、郭沫若、蕭乾、許欽文、巴人、蕭軍、等十八人的短篇小說。

這段話也有問題。且先看看未列出來的作家:麗尼、舒群、李健吾、于伶、章泯、靳以、羅烽、王西彥、荒媒、李輝英和端木蕻良。大家一看名單,就知道這裏有些是劇作家,此中李健吾《母親的夢》、于伶的《酸棗》和章泯的《夜》都是劇本,當然不能寫成「十八人的短篇小說」。

我說他們那本《第一流》有趣,那是因書影和介紹文章內容不同。請看附圖封面右下列出了16位「執筆者」,居然只有王任叔(用筆名「巴人」)一人真正有作品收在本書內,其餘15人:林語堂、郁達夫、胡適、張天翼、葉聖陶、蘆焚、鄭伯奇、歐陽山、蹇先艾、羅洪、荃麟、李廣田、許傑和凌叔華全不是本書的作者。出現如此粗製濫造的封面,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手上的,是本翻印書!

我手上的《第一流》,版權頁上註明中華民國三十年(1941)二月初版,封面和他們的略有不同:「第一流」那三個字移到書中央,下面只列出12個執筆者,全與內文的相同,証明錯不了。

正版《第一流》

其實我還有一本《第一流續編》(地球出版社‧1941年4月初版),梅衣編輯,是「文青叢刊」第二集,收18篇作品,厚226頁,洪深、何家槐等18個作者全列於封面,也是本小說與劇本的合集。書後還有推介《第一流》的廣告,為使大家更深入了解,且作次「文抄公」,錄如下:

在我們中國的新文壇上凡屬第一流作家的作品,畢竟因為文筆生動流利,技巧豐富,意識正確,故能够抓住每個讀者的注意。

我們這冊《第一流》的刊行,正是集我們全個文壇第一流作家的作品於一堂,其中執筆所寫的,有創作、散文、小品、報告、隨筆、劇本,每一篇都是屬於他們滿意的結晶作品,手持一冊,可以閱讀數十作家的文章,這該說是讀者們心目中最熱望着的一本文藝集子,同時也是我們獻給讀者的一份最優美的禮物!

若細心分析,《第一流》裏當然不單是小說和劇本,編一本多種文體的文集,才是編者最終的目的。

我指出這些不小心,絕非吹毛求疵,而是希望編者在再版時能参考修正。無論如何,《書影》仍是我近期所得的至愛,值得向大家推介。

──2004年3月19日

可讀性甚高的《世界文學家像傳》

我藏有一冊由鍾岳年和曹思彬合著的《世界文學家像傳》,1949年3月初版,32開本132頁。版權頁沒印上出版者,卻有三處總銷售處:廣州惠福東路154號西南印務局,上海南京路文林書店支店和香港九龍旺角弼街英華書院。

後來我在鍾岳年的〈序〉上發現有「良友圖書公司」的「播種者」標誌,估計此書初版是「良友」出的,後來才有此版。此書屬《像傳叢書之一》,據說還會有《世界藝術家像傳》、《世界科學家像傳》、《世界軍政家像傳》、《世界學術家像傳》和《世界名人像傳》,不知有沒有出版?

此書除了內容充實外,極重視「圖像」,且趣味性強,可讀性甚高。封面右下是陳煙橋的木刻《魯迅與高爾基》,兩大文豪互相以手比劃,不知在爭論甚麼?封底則為《創作了40年的高爾基》,單看老人家「背負創作的重擔」,昂然踏上40年,猶健步如飛的精神,已令人對作家肅然起敬。

鍾岳年在序中說:

凡愛好文藝的人,對於有成就的作家自然發生景仰。景仰之至,雖未能一瞻丰采,一聞謦欬;若得睹一幀形像亦覺興緻橫生的。

本書蒐集中外作家像百數十幀,並附史略,設計務求新穎,叙述務求簡明,足供文士把玩研究之需。

可見鍾岳年編書的目的,除了介紹作家外,最重要的是可供讀者「把玩」,中國老儒生擁書獨醉之習性,盡滲於書頁中矣!

至於另一位編者曹思彬則在〈題記〉中交代編輯凡例,有幾點值得錄給大家一讀:

‧本書文字力求簡潔扼要,趣味輕鬆,除作家生平事蹟及着作外,間附批評或軼事。

‧作家的照相並不可貴,繪像始有價值。全部繪像創作者佔百分之六十,出在名家之筆者佔百分之三十,作家自繪像佔百分之一十。

‧繪像作風有取自木刻,有取自漫畫,有取自圖案,有取自速寫,惟泰半多屬平常繪像。

書內共分6輯,順序為〈中國作家〉、〈英國作家〉、〈法國作家〉、〈美國作家〉、〈蘇聯作家〉和〈各國作家〉共120位。本來還有日本作家的,但因製作誤時,只好留待再版才加入。

有關〈中國作家〉部分,入選的是:魯迅、蔡元培、胡適、蓬子、郭沫若、洪深、老舍、郁達夫、田漢、茅盾、徐志摩、冰心、巴金、廬隱、丁玲和朱湘等。

世上的名作家何止120,而中國的大家,當然也不只是以上的16人,若以世界性計算,「千人傳」就差不多了!

我藏的這本《世界文學家像傳》,應該是本製作粗劣的重印本,仍值得介紹,實在由於它的「趣味性」、「可讀性」、「把玩性」均高。不過,我很奇怪,這麼有「市場」的書,何以沒人重印?

國內的民間讀書報

國內的讀書風氣甚盛,出版的讀書報刊不少,較為港人熟悉且受歡迎的雜誌,是已出版三百多期的老牌《讀書》月刊(北京三聯),和較年輕,亦已出了六卷的《萬象》(遼寧教育);而讀書報,則是由文匯新民聯合報業集團出版,已出了九百多期,歷史悠久的《文匯讀書周報》(上海)和《光明日報》報業集團聯合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合辦,出版了五百多期的《中華讀書報》。這些報刊,都是由公家機構所辦的,國內的文化人稱之為「官方報刊」。其實,國內還有不少「民辦」的報刊,不受公家資助,「行動」較為自由;不過,這些民辦報刊流傳不廣,在國外及本港較少人知。

這些報刊有二、三十種,如:《開卷》(南京)、《書友》(湖北十堰)、《清泉》(呼和浩特)、《芳草地》(北京)、《毛邊書訊》(成都)、《三聯貴陽聯誼通訊》(貴陽)、《古舊藏書交流》(石家莊)、《博古》(上海)、《書人》(長沙)、《日記報》(濟南)……,差不多全是免費贈送的,只要你聯絡上,並付上郵費即可。

由南京鳳凰讀書俱樂部主辦,董寧文主編的《開卷》月刊,創刊於2000年,每年一卷,至今已出至第6卷,騎馬釘的32開本,一直保持28頁,封面「開卷」二字乃集魯迅手迹而成,多年來仍堅持以「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為宗旨,是同類刊物中水平較高的。創刊號未見,手上最早的一期是第一卷第三期(2000年6月),是期有黃裳的〈《南京情調》序〉、陳子善的〈文化史的新呈示〉、徐雁平的〈歷歷春風侍坐時〉、王稼句的〈毛邊書談瑣〉……都是著名的書話家,寫的都是和書、人有關的精品。此外我還在《開卷》上讀過姜德明、文潔若、龔明德、范用……等名家的文章,水平直迫《讀書》、《萬象》。

我最愛讀的是每期都有的子聰(董寧文)的專欄──〈開有益齋閑話〉,此欄每期約7頁,子聰以日記形式寫札記,有與文化人的通訊、聚會、讀書筆記、出版消息、愛書人的介紹……是了解該月愛書壇的最佳報導。

《開卷》在2003年還出過一輯《開卷文叢》,有:子聰的《開卷閑話》、王辛笛的《夢餘隨筆》、朱正的《門外詩話》、朱健的《碎紅偶拾》、吳茂華的《明窗亮話》、范用的《泥土‧腳印》、流沙河的《書魚知小》、綠原的《再談幽默》、鍾叔河的《偶然集》和舒蕪的《碧空樓書簡》。稍為有留意國內文壇的人,都知道他們是當代較有份量的書話家,這些書內的文章,不少是發表在《開卷》的,可見《開卷》在民間讀書界是地位超然的。

《清泉》,是由內蒙古澤則書友會主編的,報頭《清泉》二字,出自老詩人流沙河手筆。它比較年輕,是2003年3月16日創刊的半月刊,報紙度,每期出紙一張,共四版。書友會會長姚志銳在〈發刊詞〉中表示:《清泉》是以評書和薦書為目的,希望能把《清泉》編得圖文並茂,並透過它廣交天下文友。

創刊號的《清泉》,有介紹內蒙古出版界的文章,有《有一道風景叫谷林》(出版後,書名改為《答客問》)的序文和書評,有龔明德的史海鈎沉和徐魯寫給徐遲的作家書簡……內容頗為充實。

這份刊物沒有甚麼大財團背後支持,只是一群愛書發燒友透過辦報,推廣讀書以圓自己的愛書夢。我在此默默福祝他們能永遠延續,發揚光大。如今《清泉》已出了兩年,03年的用紅色報頭,稱為《紅版》,04年的報頭綠色,是為《綠版》,05年的未見,不知改成何色?

《清泉》也仿效《開卷》出叢書,第一本已面世的是谷林的《答客問》(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這本由張阿泉問,谷林答,止庵編的《答客問》,其內容實際是八十五歲的老文化人谷林一生的經歷、閱讀和寫作實錄。不知第二冊是否已在編印中?

出版於湖北十堰的《書友》,是該市新華書店主辦,1998年3月28日創刊的,由黃成勇主編,八開度,每期只出紙一張,僅四頁,每月才出一期,如今已出了七十多期,他們的宗旨是「以書為友,以書會友;立足民間,服務大眾」,本來只供省內愛書人閱讀,不料竟擴至全國,甚至飄出海外。

《書友》用首尾兩版作書訊,報導省內的書業事件,中間的兩版則刊登書話,以水準及份量來說,只是中上,何以《書友》會特別受愛書人重視而名揚海外呢?

原來《書友》第二版與第三版中間,有「毛邊書局」的廣告,專門出售「毛邊書」和作家「簽名本」,這和藏書票一樣,同是愛書人、藏書家,搜尋以外的周邊樂趣。《書友》似乎是唯一一份有此類資訊的讀書報,難怪受讀書人偏愛了。《書友》的報頭也極具特色,每次都請一位名家愛書人題字,出了七十多期,即有七十餘位書友手迹,頗堪玩味。

這些民間讀書報於年前組織了「聯盟」,每年聚會一次,首屆聯盟於2003年由《開卷》主辦,第二屆於去年12月由《書友》負責,名為「民間讀書報刊討論會」,在十堰市新華書店舉行,與會者有各報刊的代表30多人,他們不僅把會議辦得有聲有色,事後還出版了一本《民間書聲》。

《民間書聲》為18開本254頁,2004年12月初版,僅印500冊,其中100冊還特定為毛邊本,十分珍貴。此書是數十種民間報刊的選集,先由各報刊從自家已出版的刊物中,遴選出文章若干,再交《書友》工作室編印,全書收文87篇,網羅國內的名家作品。龔明德為本書寫序〈書聲琅琅‧源於民間〉,其中一段這樣說:

通讀這部《民間書聲》,會發現大量的相當活躍的民間文化元素在這裏閃着光耀:谷林、曾卓、綠原、化鐵、何滿子、朱健、朱正、呂劍、流沙河、姜德明、朱金順、鍾叔河等前輩優雅耐品的文化談吐和許定銘、阿年、止庵、黃成勇、張放、彭國梁、張阿泉、唐宋元、謝泳、陳子善、韋泱、王曉建、自牧、馮傳友等中青年讀書人激情四射的散說隨寫,都是讓人留戀忘返的燦爛文字天地。……可以相信,隨着《書友》和《開卷》等民間讀書報刊的不斷出版,一大群新的和更新的讀書人就會在閱讀這些報刊的過程中成長為讀書界知名甚至着名的讀書人。(頁3)

這段話正好為民間讀書報刊打了枝强心針,希望這批「聯盟」能站得更穩,為讀書界貢獻更大!

除了以上介紹的幾種,北京朝陽區的《芳草地》和貴州的《三聯貴陽聯誼通訊》,都是水平不錯,值得一讀的。

我沒有很着意的去搜尋國內的讀書報,只見過其中的十多種,國內愛書人的熱誠深深感動了我,一面讀這些報刊,一面羨慕國內愛書人的幸福。何時香港才會有一份我們自己的讀書報呢?

──2005年2月

醉書小站之九

在東京出版的《六月流火》

一九三O年代,在詩國夜空像流星般閃過的「左聯」詩人蒲風(1911~1942),學名黃飄霞,是廣東梅縣人。他雖然短短的只活了三十一年,但他對中國詩壇的貢獻卻不少:他是「中國詩歌會」的發起人之一,親自主編會刊《新詩歌》,又編過《青島詩歌》、《厦門詩歌》和《中國詩歌》。蒲風的創作力旺盛,自他的第一本詩集《茫茫夜》(上海國際編譯館,1934)到《取火者頌》(江西東線文藝社,1939),短短幾年間,蒲風出版超過十本創作,卻只有《六月流火》(東京自印本,1935)及《可憐蟲》(上海詩歌出版社,1937)是長篇叙事詩。

《六月流火》是首長達二千多行的長篇叙事詩,詩分二十四章,叙述農民因受軍隊強行收地築路及割禾青,被壓廹者最終起而反抗的故事。此詩曾經多次修訂,寫好後寄給魯迅和郭沬若過目,均獲好評,可見蒲風的創作是十分認真的。

初版本的《六月流火》比較少見,因為這是作者在東京自費出版的,運到上海內山書店代售的數量可能不多。四十開(11.5x18cm)一三O頁的毛邊本,除了長詩,書後還有蒲風的〈關於《六月流火》〉,詳述了寫詩的目的及出版經過。

漂亮的封面由洪葉設計,日本名詩人秋田雨雀題字,書內還有新波的蒲風剪影、木刻和黃鼎的漫畫,是本製作非常認真的藝術品!

誰是《可憐蟲》

蒲風的書十分重視裝幀,僅雙色印刷的《可憐蟲》(上海詩歌出版社,1937)封面非常漫畫化,若細心一看,你會發現左下角有Sinbo(新波)的簽名。以木刻著名的新波,為他的《六月流火》提供了蒲風側面的剪影,在《可憐蟲》內又為他繪了漫畫,詩人與藝術家之間深厚的情誼於此可見。三十二開一三四頁的小書,除了新波的畫作外,還有李樺和張慧的插畫,可見蒲風為本書的出版下過不少心思。

蒲風的詩大部分取材於農村,寫的多是被剝削的農民底痛苦和他們反抗鬥爭的故事。然而,他第二本以千行計算的長篇叙事詩《可憐蟲》,卻一反過去的作風,叙述的竟然是一段愛情悲劇,《可憐蟲》全詩以〈現實的夢〉、〈魔鬼的舞跳〉、〈可憐蟲〉和〈悲劇〉四章構成,書前還有〈序詩〉,書後更有〈尾聲〉,非常完整。

故事講述台灣人林偉辛在日本留學後,娶得靜子回鄉,和愛女惠子三人原本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惜後來靜子回到東京去,受到她反對異國情鴛的父母所擺佈,悲劇便發生了……

《可憐蟲》雖然只寫愛情,但蒲風透過它反映現實生活:這是個魔鬼控制的世界!

《可憐蟲》是詩歌出版社所出的叢書之一,書後有他們所出詩集的書目,史輪的《戰前之歌》、童晴嵐的《南中國的歌》、温流的《我們的堡》和《最後的吼聲》,都是少人提及且罕見的!

《詩文學》

一九四四年,邱曉崧(1913~)和魏荒弩(1918~2006)把在昆明出版了六期的《楓林文藝》結束後,魏荒弩留在昆明聯繫詩友,邱曉崧則到重慶籌組「詩文學社」。經過近年的努力,終於在一九四五年二月,出版了《詩文學》的第一輯《詩人與詩》。

《詩文學》是一本純詩的雜誌,為防避當局的審查,故以叢刊的形式出版,十六開五十多頁的土紙本,在詩刊來說,算是大型的了。他們在〈校後記〉中說:

在《詩文學》這一塊新的詩的土壤上,決沒有同人之分,也沒有宗派,門戶之見,它是全國詩人們,詩歌工作者底公共園地,而不是某個人或者少數人的私人財產。 (頁52)

正由於它園地公開,大受當年重慶文人的歡迎,來稿支持者甚多,本期刊姚雪垠、王亞平、袁水拍、何其芳、艾青、曾卓、李廣田、臧雲遠……等人的論文、批評、翻譯、創作等十九篇。重要的詩篇是力揚的〈射虎者及其家族續篇〉、魯藜的〈鍛鍊〉。其最突出之處是以〈詩壇消息〉和〈作家近況〉作補白,比一般用插圖高明得多

我藏的這本《詩文學》,是詩文學社鈐印送給袁水拍的,創刊號那漂亮的封面設計是余所亞的手筆。

《為了麵包與自由》


《詩文學》叢刊的第二輯叫《為了麵包與自由》,出版於一九四五年五月,頁碼緊接第一輯,直到一一五頁。《詩文學》共出兩期,均非常注重封面設計,上一期是余所亞的,今期則由廖冰兄設計,雅典的圖案配以紅綠雙色,非常醒目。內容仍按創作、評論和翻譯三方向發展,本期以詩創作較多,請看以下的詩人陣容:彭燕郊、臧克家、黄藥眠、劉火子、張大旗、金克木、蘇金傘、穆旦、邱曉崧、何其芳……等人的詩文共刊二十五篇。

本期以彭燕郊的〈論感動〉最具創意,這是一篇「關於詩和詩人的隨想錄」,詩人把平日創作時感受到的,用兩三句富詩意的話說出,實際是簡短的詩論,竟佔十三頁,超過二百段,如「藝術是開始於感動的;但,藝術並不終止於感動。感動--那只是一個開始」;「詩人,不是那忍受不了喧嘩而掩起耳朵的人。是那忍受不了寂寞而把耳朵掩起來的人呵。」都是詩人深思後的哲理!

我藏的這冊《為了麵包與自由》,是詩文學社送給翻譯家羅稷南的,這些印數不多的土紙本老詩刊,如果不是送給這些有心的文人,很可能老早就在大時代的洪流中被淹沒了,絕對不會流浪六十多年傳到醉書翁的手中!

袁水拍的《向日葵》

原名袁光楣的江蘇吳縣詩人袁水拍(1916~1982)即是以諷剌詩聞名的馬凡陀。

一九四四年,馬凡陀在國統區各大報刊上以取材於貧民生活的材料,發表大量政治諷剌詩,以辛辣的筆鋒暴露現實社會的醜惡,引起廣大群眾的注意。他的《馬凡陀的山歌》和《馬凡陀的山歌續集》轟動了一九四O年代的詩壇。

其實馬凡陀寫諷剌詩外,還用筆名袁水拍寫抒情詩,出過《人民》(新詩社,1940)、《向日葵》(重慶美學出版社,1943) 、《冬天、冬天》(桂林遠方書店,1943)和《沸騰的歲月》(上海新群出版社,1947) 等幾本詩集。

《向日葵》是四十開本,只有八十頁的土紙本,收〈不能歸他們〉、〈雨中的送葬〉、〈陸地上的船〉、〈悲歌〉、〈祖國的憂鬱〉、〈田鼠,小母親〉……等十七首詩。此中有在侵略者鐵蹄下生活的控訴,有苦難群眾的悲哀,有社會深層的透視……,反映詩人敏銳的觸覺,對暴力不屈的抗拒。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詩人用蕭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邊上哥薩克人美滿愉快的生活,和長江下游淪陷村莊的悲哀,作出了强烈的對比,深深地緊扣了讀者的心靈,最為感人!

玉杲的《大渡河支流》

原籍四川蘆山的詩人玉杲(1919~1992),是一九四二年開始寫詩的,當時他在重慶壁山社會教育學院讀書,以他故鄉地主的殘酷故事,寫成了逾千行的長篇敍事詩《大渡河支流》,託人交給馮雪峰。馮雪峰讀了,認為這是有著驚心動魄力量的史詩,深受詩人「那一貫到底的緊迫的真摯的愛和憎」所感動,便交到荃麟主編的《文藝雜誌》第二期(1945)發表了。

後來,玉杲的這篇處女作《大渡河支流》(上海建文書店,1947)出了單行本,馮雪峰還為它寫了序。馮雪峰在序中把《大渡河支流》和托爾斯泰以農民為對象的《黑暗的勢力》相比,認為:

這一篇敍事詩,卻以地主和土豪的殘酷的剝削和無人性的慘毒,為罪惡的本體和農村黑暗的主要的根源;作品所能給予的暗示,除了革命以外,再沒有別的能夠超脫的路了。

《大渡河支流》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描述階級剝削及壓迫悲劇的名篇,玉杲對此詩情有獨鍾,認為是自己的代表作,此所以在一九七九年編選過去的代表選集《紅塵記》(陝西人民,1981)時,他只選了《大渡河支流》和曾為他帶來廣泛讚許,其後又被評為「毒草」的《方采英的愛情》。

《世紀的孩子》朱維基

上海人朱維基(1904~1971)是現代著名的翻譯家,他曾譯過《唐璜》、《水仙》、《失樂園》和《神曲》等名著,但他初登文壇時卻是唯美派的詩人,與芳信、林微音、夏綠蒂等人合辦雜誌《綠》,自費出版單行本《花香街詩集》(1933),並由新月書店代售。

朱維基《花香街詩集》時代的詩作,以抒發個人感情為主,但到抗戰展開,詩人留守淪陷區,在孤島上與錫金等人合組「行列社」,且身陷囹圄後,詩風大轉,視野射向社會,不再自我傷感,而以暴露日寇的醜行及人民生活的苦況為主,范泉在〈回憶「孤島」時期的文藝戰友們〉中說:

維基是一位熱情的詩人,敦厚淳樸,豪放不覊。他的詩鏗鏘有力,旋律强勁。讀他的書,有縱橫恣肆而不失規矩、葱蘢粗獷而氣韵雄渾的感覺。(《文海硝煙》頁275)

他把這時期的詩作選出二十一首,編成《世紀的孩子》(上海永祥印書館,1946) ,此中〈路倒屍〉、〈我們不要忍耐〉、〈題新波木刻《新生》〉、〈告政協會議代表諸公〉、〈歷史的七月〉和〈上海的騷擾的夜〉幾首,寫得最有代表性,唱得最有力!可惜詩人在《世紀的孩子》後,不再寫詩而專注翻譯了!

《論詩短札》

大家見到這本《論詩短札》(上海:耕耘出版社,1947)的封面插畫叫《採果》,是章西厓的作品。姜德明在《書衣百影》(北京:三聯書店,1999)中說:此圖並非專為《論詩短札》而作,是在不知情下為該書的編者借用的。而章西厓也因「曾為上海泥土社畫過社標而被疑為『胡風份子』,坐牢一年」(頁94)。

可惜他卻沒有介紹這本出版於六十年前,僅印一千冊,且非常少見的書。

《論詩短札》是三十六開本(12x17cm),一九六頁的「雜誌型」書。一九三O、四O年代,領「雜誌牌」難度很大,很多出版社會取巧,把「雜誌」作為「合集」出版。《論詩短札》書分《詩論》、《創作》和《評介》,共刊胡風、林煥平、柳亞子……等人的文章十二篇。

此中詩論六篇,排頭位的是胡風的〈論詩短札〉,但我卻比較喜歡黃藥眠的〈戰鬥者的詩人〉和黃繩的〈詩歌風景線〉;前者歌頌了詩人的特質,後者是一組讀詩札記,談了征軍的〈小紅痣〉、彭燕郊的〈春天——大地的誘惑〉……。

《創作》都是詩,有楊剛的〈哥薩克父子的戰鬥〉、周鋼鳴的〈風雪中的鳥〉、袁水拍的〈鈴鼓及其他〉和徐歌的〈給湘北前線的一個女隊員〉。

《評介》是若鵬的〈讀《草原牧歌》〉和徐歌評徐遲的《詩歌朗誦手冊》。

《我是初來的》

胡風編的《七月》是戰時水平極高的文學雜誌,碰巧新詩到一九四O年代已開始成熟,因此,七月派的詩人們在抗戰的大洪流裏,紛紛結出了累累的果實。胡風對提拔新人充滿熱誠,在《七月》出版了四年的時候,從《七月》裏選出了部分新人的詩作,刊行了這本《我是初來的》(上海希望社,1947),還在書前發表了代序的〈四年讀詩小記〉,記述了編選的經過及艱苦。本書共收了十四位詩人的創作十五首,他們是:辛克、侯唯動、鹿地亘、雷蒙、綠川英子、又然、林稍、鍾瑄、山莓、魯莎、白莎、艾漠、徐明和羅岡。

請大家看《我是初來的》版權頁,最後的第二行印有「一九四一年七月渝初版」,其實這句話錯了!我翻查了賈植芳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一九四一年欄內並無此書。碰巧我也藏有初版的《我是初來的》,此書實由重慶讀書出版社出版於「一九四三年十月」,是僅有九十頁的橫排土紙本,內容與滬版的完全相同。

胡風的〈四年讀詩小記〉寫於一九四二年八月,怎會有一本一九四一年的初版呢?研究新文學,連當事人的記憶也常會出錯,一定要信實物!

他不再說《童話》了

近七十年前,年輕的「七月派」詩人綠原(1922~2009)在〈驚蟄〉中唱道:

今天/我旅行到這潮溼的草原上來了/我要歌唱……/但我也要回去的/等我唱完了我底歌/等我將歌聲射動雷響/等我將雷聲滾破了/人類底喧嘩的夢……

終於,綠原在二OO九年九月末稍,把他的歌唱完,不再說童話,悄悄地躺在北京軍區總醫院的病牀上,回去了!

我時常覺得,讀「七月派」,文學評論要讀胡風,小說數路翎,新詩當取綠原。綠原是從《七月》和《希望》成長的詩人,他以「童話」入詩,簡短、淺白而洋溢著年輕人夢幻和憧憬的詩篇,寄托了他對人生的追求,對善良的企盼,深深地影響了那一代的年輕人,台灣詩人楊喚及北京的邵燕祥,也深受薰陶,寫過一些接近綠原詩風的作品。

綠原在建國前出過《童話》(桂林南天出版社,1942)和《又是一個起點》(青林詩社,1948) 兩本詩集,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童話》,則是一九四七年的上海版,收〈憎恨〉、〈憂鬱〉、〈鄉愁〉、〈小時候〉、〈神話的夜呵〉、〈弟弟呵,弟弟呵〉……等二十首,這本處女詩集裡埋着「童話詩人」青春的夢、無盡的鄉愁,和不平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