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二十四

左拉以外的畢修勺

讀互聯網上談畢修勺(1902~1992)的文章,說他一生翻譯了「左拉」的小說近三十部,寫了八百多萬字。除了抗戰八年、建國後錯案二十年、牢獄十一年,迫使他離開「左拉」外,畢修勺九十年生涯中,有五十年在筆耕左拉。畢修勺是我國的左拉專家,研究左拉的成就蓋過了他一生的其他事業,他的左拉以外的生活甚少人提及,不過,還是很值得一談的。

畢修勺是浙江臨海人,自稱為「貧農子」,一九二O年「勤工儉學」赴法進巴黎高級社會學院政治系。一九二五年回國,任上海勞動大學及立達學園教師,並主編《革命週報》和《民鐘》,用鄭紹文、華素、碧波等筆名,發表大量政論文章。抗戰時期轉任武漢及重慶《掃蕩報》總編輯。

如今大家所見的這本《一個貧農子話》(上海革命週報社,1928?)相當罕見,是我從上海一所舊書庫的殘書堆中撿到的。三十二開本,四百多頁,可惜自四O一頁起被撕掉,錯失了重要的附錄〈鐵窗風味〉。書內有吳稚暉及羅喜聞的序,吳文寫於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當知書是此日後所出。《一個貧農子話》收五十篇政論,即為他發表於《革命週報》上的文章。書分上下兩編,上編為一般的論文,下編全是有關討論共產黨的,是了解畢修勺思想的一手資料。

沙汀的《困獸記》

四川安縣人沙汀(1904~1992),是現代著名的小說家,自一九三二年出版《法律外的航線》起,他陸續寫了《愛》、《土餅》、《苦難》、《獸道》、《堪察加小景》……等十多本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淘金記》(重慶文化生活,1943) 、《困獸記》(重慶新地出版社,1945)和《還鄉記》(上海文化生活,1948)。

《困獸記》出版於重慶,三七二頁,是難以保存的土紙本,可幸我的這冊卻保存如新,九品以上,非常難得。《困獸記》寫於一九四三年,當時沙汀回到家鄉附近荒僻的山村養病,眼見一般鄉村小學教師生活的沉悶、厭倦,在物價不斷高漲,及生活條件每況愈下的情形下,教師們都暮氣沉沉,他便沉住氣,寫了這群窮鄉僻壤中知識份子似困獸鬥的悲哀!蘆蕻說:

《困獸記》的成功是因為他寫出了這一個時代知識份子們共同的抑鬱、憤怒、苦悶、追求,作者所寫的雖然是一個鄉村,但這不是一個鄉村,而是大後方知識份子生活的縮影。(見《文藝復興》三卷五期,1947)

我覺得沙汀這部小說在人物描寫的細膩,及語言運用的配合上,都恰到好處,是部不可錯過的長篇!

靳以的《文藝叢刊》

靳以(1909~1959)一九四一年底從重慶去福建永安,接替王西彥主編《現代文藝》,同時在福建師專任教授,一年後隨學校遷至南平。靳以教學之餘全力推動文學活動,與「文藝社」合作,創辦了《文藝叢刊》,出過《奴隸的花果》和《最初的蜜》(南平文藝社,1943)兩冊。

戰時的南平物質缺乏,估計書的印數不多,加上用的是土紙,在戰亂及歲月的淘汰下,六十多年後的今天,相當罕見。《奴隸的花果》出版於當年九月,未見,只知道由碧野等著,一二二頁。而《最初的蜜》則出版於十月,一三六頁,看來靳以的原意是把叢刊按月出版的,可惜只出了兩本就無法繼續。

《最初的蜜》是雜誌型的單行本,收文十篇,內容有詩、散文、小說、論文和翻譯,十位作者印在封面左下角,此中劉北氾、繆崇群、王西彥、冀汸、靳以和易鞏都是名家,在南平這樣的小地方,能拉得如此名家坐陣,實在難得!

一般叢刊多用書內編者認為份量較重的作品命名,《最初的蜜》是冀汸的一組詩,收〈五月〉、〈黃昏〉、〈讚美詩一章〉和〈最初的蜜〉五首,而以在戰亂的年月懷念家鄉甜美的〈最初的蜜〉最惹人愁思,最能剌激避難他鄉遊子的心緒!此外,易鞏的〈折尾龍〉和劉北氾的〈陰濕〉是集中較吸引人的小說。

女戰士的足印

七七蘆溝橋事變,剛滿二十歲的曾克(1917~2009)即投入抗敵工作:參加救亡劇隊、赴前線文藝工作團宣傳、冒着轟炸及炮火到戰地去採訪寫報導……。在建國前的十多年裏,曾克經歷了不少戰役,寫下了《戰鬥的心曲》、《在湯陰火線》、《在戰鬥中》……等多部作品,此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記錄一九四七年,她隨劉伯承、鄧小平大軍,執行挺進大別山反攻任務的著名報告文學《挺進大別山》(上海新華書店,1950)。

《挺進大別山》收《在大反攻浪潮中》、《離開我們的太行山》、《魯西南人民重見太陽》、《打向蔣管區去》、《進入大別山》、《和岳西群眾共患難的半年》等六組三十一篇文章,全面地記錄了這位女戰士在事件上的足印,和她在戰地上所見、所聞、所感。茅盾覺得曾克是位很有希望的新人,他在本書前所寫的〈讀《挺進大別山》〉中,認為她所描述的人物雖然只是剪影,但很生動,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還說她寫的「風景和人物相當地做到了『血肉相關』」。我對書中〈孩子的希望〉和〈孩子的來信〉兩篇特別有好感:前者寫她某次戰事中到宿營地方的時候,六歲的孩子和他的父親來接她,相聚短短一天,並祈望她早些戰勝歸來;後者寫孩子寄信到前線給她,鼓勵她勇敢作戰。母子在大時代中的親情躍然紙上,感人甚深!

文學者叢刊

我查過幾本很有份量的工具書,都記載着:一九四七至四九年間,上海潮鋒出版社由盧亞平主編了一套「文學者叢刊」,有吳天的《春歸何處》、吳奚如的《卑賤者底靈魂》、東平的《火災》、聶紺弩的《關於知識份子》、歐陽山的《失敗的失敗者》、阿湛的《晚鐘》、桑弧的《哀樂中年》和馮亦代的《書人書事》,卻沒有提到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蕭下的《龍蛇》。以時間序看,《龍蛇》是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版的,應排在最後。

《龍蛇》有一一三頁六萬多字,收雜文三十餘篇,書分四輯,其中一至三輯寫於一九四三至四四年的上海,以社會人物的動態與風俗為主要評論對象,作者在後記中說「那時的上海是在日本的統治之下,要發表的文章都不能帶有過多的刺,所以只好寫得那麼沉沉悶悶」。第四輯都寫於戰後,收讀書隨筆十餘篇,所涉內容多為中國現代文學,談的有《腐蝕》、《妙峰山》、《燭虛》、《在混亂裏面》、《心字》、《心防》、《反芻集》……,都是當年重要的作品。蕭下寫評論往往一針見血,有獨特的見解,其中評莊瑞源的《生——遠景》(上海正言出版社,一九四六),批評莊瑞源見得少、寫得少,引來了莊反駁的《讀〈讀生——遠景〉後》,其後他又寫了答莊瑞源的《感想‧意見‧味道》,都收在本集裏,充份反映出客觀的討論成果。

只讀序言的書

王介平的《花與果》(上海中華書局,1947)是從舊書網站上拍得的,買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王介平是甚麼人,吸引我的是為他寫序的李劼人。

李劼人(1891~1962)原名李家祥,四川華陽人,一九一一年畢業於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後勤工儉學到法國,入蒙柏烈大學修讀文學。一九二四年回國後,畢生從事教育、編輯、繙譯與寫作,擅寫大河小說,有長篇《同情》、《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和《天魔舞》等。

李劼人曾任《四川群報》主筆,寫過不少雜文,好像從未結集,此所以當我見到《花與果》有李劼人寫的代序〈追念劉士志先生〉,很想看看。

劉士志是李劼人就讀的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的監督(校長),他事事親力親為,愛護學生。李劼人說:劉士志監督是他四十多年來所見,最值得尊敬的校長。當年十七歲,還叫李家祥的李劼人,雖被劉士志視為「浮囂、油滑的城市子弟」,還是給予機會入學,才能得春風化雨,終成為一代小說大家!

李劼人的〈追念劉士志先生〉雖然是劉先生從事教育生涯的一段記錄,卻反映了晚清時期四川教育界黑暗的事實,實在是一份極重要的教育史材料。

走夜路的冀汸

詩人冀汸﹙1920~2013﹚是七月派的重要詩人,但很多人忽略了他也是個小說家。他的小說《走夜路的人們》﹙上海作家書屋,1950﹚,是本三十二開,四七三頁厚的長篇巨著。我手上的是一九五一年的再版,書後多了篇〈再版附記〉,對《走夜路的人們》創作的過程作了註解。

原來這部小說是抗戰後期動手寫的,勝利後的一九四六年完成於上海。他說:

開始寫的時候,有一點企圖,想像編年史似地畫出我們時代底風貌和被壓迫的農民醒覺過程:從自發的鬥爭到有領導的鬥爭,從個人主義的復仇到投進全社會的革命運動裏。﹙見頁471﹚

他把那些向傳統及惡勢力發動階級鬥爭的農民比喻為「走夜路的人」,終於因新中國的來臨而走到天亮,見到了新希望。

他這部小說在一九四六年脫稿後感到不太滿意,擱置下來沒有出版,到一九四八年再改寫,然後交作家書屋出版。到製好紙型,還未趕得及印刷,新時代已來臨了,結果到一九五O年才能出版。正因為波折重重,今天我們見到的這本《走夜路的人們》,才會是建國後較少見的繁體直排版哩!

藏書家藏書多愛初版本,但我的這本再版本比初版更充實,有時「一部通書」真不能看到尾哩!

神童地位不變

創刊於一九四四年一月的《文潮》是比較少見的文藝雜誌,據《全國中文期刊聯合目錄(1833~1949)》(北京圖書館,1961)顯示,這份月刊由創刊出到一九四五年三月,在一年另三個月中,只出了七期,可見出版有一定困難。

《文潮》是本大三十二開,一百餘頁的月刊,創刊號上刊文十九篇,短篇小說佔八篇,另有翻譯小說三篇和丁諦(吳調公)的長篇連載小說《文苑志》,其他則是詩、散文、報告、評論,是本純文藝雜誌。

封面上列出了創刊號的作者名單,此中:吳伯簫、周楞枷、秦瘦鷗、李同愈、丁諦、白文、予且、施濟美等,都是當時滬上的名家,可見編輯交遊廣闊,邀得好稿。

我們也在封面上見到「鄭兆年發行,馬博良編輯」等字樣。馬博良(1933~)即是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創辦《文藝新潮》的詩人馬朗。以資料計算,他創刊《文潮》時,才十一歲,神童地位超然穩固,絕無花假。

我把《文潮》創刊號的書影傳給馬朗,並問他《文潮》創刊時:是否真的十一歲?

馬朗很快便來了回信,他說自從一九四O年代離開上海後,這是首次再見到《文潮》,並說他的年齡早年出了點錯誤,應有三幾年的誤差,當時應有十五、六歲吧!

即使如此,馬朗神童地位依然不變!

趙景深編《現代文學》

除了「創作新刊」,趙景深一九三O年為上海北新書局還編了月刊《現代文學》,由七月至十二月共出六期終刊,是較少人提及,和極少見的期刊。

《現代文學》是二十五開本,創刊號特大本,約三百頁,其餘各期約為二百二頁。創刊號沒有創刊詞,趙景深在〈編輯後記〉中說,希望把這本月刊編成愛好文學的讀者最心愛的文學雜誌,無論普羅文學、新寫實主義、新感覺派,都在歡迎之列。

《現代文學》很著重世界文學,每期有近半的篇幅展示了世界各派的文學理論、文學史及創作的繙譯,雖然全刊才出了六期,卻組織了兩個有關世界文學的專題:其一是第四期的《瑪耶闊夫司基紀念特載》,一九三O年四月,俄國未來主義詩人瑪耶闊夫司基吞槍自盡,《現代文學》能迅即組織了八篇文章的紀念專輯,十分難得。其二是第六期的《世界文學家紀念專輯》,由傅東華和段可情等也譯寫了八篇文章組成。

《現代文學》也很重視本土創作,每期有近半篇幅刊小說、散文和新詩,執筆者均為當時的名家:沈從文、巴金、沉櫻、黎錦明、滕固、向培良、梁遇春、錢歌川、繆崇群……均有作品在此刊出。一九三一年起,《現代文學》停刊,與《北新半月刊》合併成《青年界》繼續出版。

東北作家孫陵

山東人孫陵(一九一四至一九八三)成長於哈爾濱,是比較遲出道的東北作家。一九三六年他在《文學》雜誌發表短篇小說《寶祥歌的勝利》,以官迫民反作主題,寫農民寶祥歌為救兒子而劫獄,一舉成名。一九四九年前,孫陵已出版《從東北來》、《突圍記》、《紅豆的故事》等多部作品,而以寫日本軍閥發動九一八事變,到佔領哈爾濱這階段社會各階層人物心態的長篇小說《大風雪》(上海萬葉書店,一九四七)其代表作為。

孫陵一九四八年赴台後仍埋首創作,但他的書在香港甚難買到,只有《浮世小品》(台北正中書局,一九六一)例外,此書寫與孫陵交往的三十年代作家花絮,資料翔實兼有趣味,在缺乏一手資料的一九六O至八O年代的海外能一版再版,十分暢銷。

如今大家見到的《女詩人》(台北成文出版社,一九八O)是他晚年編選約八萬字的短篇小說集,收《小歌女》、《春天的悵惆》、《沉淪》、《傳統的愛》、《不落的月亮》、《碎心湖》、《紅豆》……等十二個短篇,這是他一九三O至五O年代作品的選集,成名作《寶祥歌的勝利》即刊於書首。作為書名的《女詩人》寫在抗戰時曾赴戰地救國的女詩人白如綿,嫁將軍夫婿赴台後無所事事,抵受不了心靈空虛而謀作出牆紅杏,卻又無膽越軌……,在心理掙扎上有相當細膩的描寫。

書鄉夢影之三

《她的遺書》

河南信陽人翟永坤,一九二六年入北京大學讀書,因投稿《國民新報》副刊認識魯迅,受影響而寫作,小說集《她的遺書》(上海開明書店,一九二九),是他唯一的創作。這本約四萬字的短篇小說集,收〈捉雙〉、〈回顧〉、〈審判〉、〈給慕貞〉、〈人生之一幕〉、〈初戀〉和〈她的遺書〉八個短篇,都寫於一九二七至二八年間。其時距新文學運動不足十年,一般新文學小說,無論在題材和寫作技巧上,都很稚嫩,甚少佳作。

翟永坤只寫過一本書,練習機會少,自然不會是甚麼成功的作品,況且年紀又輕,閱世未深,題材總離不開各種不同的愛戀,可幸他寫作頗為認真,作為書名及壓卷的〈她的遺書〉,在當年的水平上算是有份量。

〈她的遺書〉是女主人翁畹蘭寫給她愛人少華的一卷遺書。她用傾訴的筆法在信裏訴說離情的苦痛,述說她往外城讀書、遊玩、思念愛人……,本來過的是夢幻般歡樂的日子;可惜接踵而來的,是家庭的逼婚、戰亂中逃難,最終染病身故。這種悲劇在一九二O年代的小說中常見,無法跳出早年平庸小說的框框。

反而首篇〈捉雙〉,說侄子王五替死去的叔父捉姦,把嬸嬸及奸夫縛到市集去,鄉紳、外家的兄弟都來了,不是把奸夫淫婦投河溺斃,而是把她賣掉分錢,算是有精采的結尾!

施蟄存的第一本書

施蟄存在這本《上元鐙》(上海新中國出版社,一九三二)的〈上元鐙改編再版自序〉中,說《上元鐙》是他的第一個短篇集,之前於一九二九年由上海水沫書店出版,內含小說十篇;但到再版時作了調動,他將不滿意的〈牧歌〉删掉,把〈妻之生辰〉及〈梅雨之夕〉調到另一本集中,又加入了新寫的〈舊夢〉、〈桃園〉和〈詩人〉,也是收十個小說。故此,兩種不同版本的《上元鐙》內容略有差異,而以「新中國版」較合他意。

施蟄存是我國最早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融入小說中的作家,是最早的現代派,被海內外的研究者譽為「中國現代小說的先驅」和「新感覺派大師」,他的《上元鐙》、《梅雨之夕》和《善女人行品》曾轟動了一九三O年代的中國文壇。

施蟄存對自己要求甚高,《上元鐙》再版即進行修訂,力求以最佳臉目示人,態度嚴謹。事實上《上元鐙》並不是他的第一本書,之前他已自費印過一百冊,署名施青萍的短篇小說集《江干集》(上海文明書局,一九二三)和由書店出版的《娟子姑娘》(上海亞細亞書局,一九二八)、《追》(上海水沫書店,一九二九)等;只是他覺得這些都是不成熟的習作,有些還是依外國作品仿作的,便刻意把這些少作抹去,把《上元鐙》作為正式的起點。

同書異名小說集

吳奚如(1906~1985)是現代著名的小說家,他一九三七年六月,在上海潮鋒出版社出版了小說集《生與死》,書前有作者的自序,談及書內小說的創作經過,此書內含〈生與死〉、〈卑賤者底靈魂〉、〈彭營長〉、〈一個含笑的死〉和〈活動活搖〉五個短篇。不知何故,這本小說集在四個月後重版時,一切都沒改變,連自序中「這本集子──《生與死》……」這句子也不修正,書名卻已變成《卑賤者底靈魂》。同書異名此中當然有「幕後」故事,可惜事隔七十多年,難以考證了!

如今大家所見的《卑賤者底靈魂》,是同出版社的一九四八年版,多年前我曾有一九三七年十月版的《卑賤者底靈魂》,內容完全一樣,但封面不同。此書前後用《生與死》和《卑賤者底靈魂》作書名,相信作者特別愛這兩篇小說,前者寫共產黨員在獄中寧死不屈的鬥爭,後者寫小學徒投奔大城市謀生的經過,這些奚如都有過實際的生活經歷,寫得細膩感人。

原名吳席儒的湖北京山人吳奚如,一九二六年黃埔軍校畢業,曾參加北伐及加入左聯,在出版《卑賤者底靈魂》以前,已經出過散文集《在塘沽》(萬人出版社,一九三六)和小說《葉伯》(上海天馬書店,一九三五)、《懺悔》(上海良友圖書公司,一九三六)和《小巫集》(上海文化生活,一九三六)。

盧冀野彈的《三絃》

江蘇南京人盧冀野(1905~1951)原名盧正紳,他常用的筆名還有盧前,一九二六年東南大學畢業後,曾歷任金陵大學、河南大學、中央大學及暨南大學教授。又曾任福建國立音樂專科學校校長,《中華樂府》、《草書月刊》及《南京小志》編輯,通志館館長。盧前多才多藝,號稱「江南才子」,其實盧冀野專業的是「戲曲」研究,著有《南北曲溯源》、《中國散曲概論》、《中國戲劇概論》和《明清戲曲史》等書。

盧冀野除了專研戲曲,年輕時也熱心創作,出過詩集《春雨》、《綠帘》,散文集《炮火中流亡記》、《冶城話舊》、《冀野選集》和唯一的小說集《三絃》。

《三絃》(上海泰東書局,一九二七)是三十二開的毛邊本,薄薄的只有一百頁,每頁排得疏疏落落的,全書僅約二萬字,收〈金馬〉、〈T與R〉和〈落花時節〉等三個短篇。盧冀野在書前的〈三絃小引〉中說:

在這薄薄一本小冊子中,便葬着我昔年的遺骸……我這顆脆弱的心,好像一架三絃,彈出三種不同的調子。

《三絃》中的三個戀愛故事,談不上有甚麼偉大的文學價值,只是盧冀野年輕時一些玫瑰色的舊夢,足供個人的回憶與唏噓而已!

陳明中的小說

陳明中(1903~?)又名陳新,四川岳池人,是甚少人提及的現代作家。他一九二七年起,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報刊發表作品,曾出版短篇小說集《苦酒》(上海真善美書店,一九二九)、《秦淮河畔》(上海大東書局,一九二九),長篇小說《愛與生命》(上海光華書局,一九三O)和中篇《癡人日記》(上海金馬書堂)。

《愛與生命》書分上下兩編,是八萬字的長篇,寫「W大之花」羅麗娟兜兜轉轉的戀愛故事。她見識了熱衷革命的教授、文學家、藝術家和哲學家型大學生們的所謂戀愛觀,最後卻選擇了從苦難中奮鬥出來的大學事務員雙宿雙飛。陳明中在〈代序〉中說這小說是「夢」與「幻象」的憧憬,充滿着「愛」與「生命」的熱情,是一九二O年代的新戀愛模式。

我的《秦淮河畔》是一九三三年的第四版,封面裝幀無論在色調和構圖上都相當吸引,陳明中說這是葉鼎洛的同學烏叔養的傑作。書是三十二開本,有一一O頁,收〈一對漂泊的女郎〉、〈渺茫的前途〉、〈監獄之窗〉、〈端午節〉、〈一分鐘內的玄想〉、〈奔喪的人〉和〈從秦淮河畔拾來的遺書〉七個短篇。這些小說都寫於一九二O年代中期,水平雖然略遜於那年代的名家,但總算達到了他想「捕捉真實的人性」和「傳達一些不幸的生活」的目的。

陳明中飲的《苦酒》

寫完〈陳明中的小說〉,介紹過他的《秦淮河畔》和《愛與生命》後,忽見內地某舊書網站上有他的處女集《苦酒》(上海真善美書店,一九二九)上拍。開拍價是三百五,豈料遇到同好,一場大戰過後,最終以六九O元人民幣搶到手。

《苦酒》小說集收〈春愁〉、〈破鏡〉、〈爸爸〉、〈暮雲底靴子〉、〈不速之客〉、〈一個波希米亞人底悲哀〉、〈苦酒〉和〈獄中瑣記〉八個短篇,此中大部分寫的都是「婚姻戀愛觀」。一九二O年代中期,大部分知識分子都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反對封建制度及舊社會的腐敗,盲目的衝動製造了不少社會悲劇。在陳明中的筆下,大多數是有婚約,或已婚男女婚外情的畸戀,當然以悲劇居多。他大概很喜歡男主角苦苦追求不果而獨酌的〈苦酒〉,我則覺得以〈破鏡〉表達對父母之命婚姻的不滿意象更佳。《苦酒》比《秦淮河畔》早出半年,其實都是同期的作品,以水平而言,《苦酒》是略勝一籌的!

陳明中是上海南國社的成員,因熱愛創作尤甚於演劇,一九二八年與左明、趙銘彝、陳白塵等另創「摩登社」,主編《摩登》月刊。與趙銘彝尤其深交,得他寫〈序明中的《苦酒》〉列於集前,又得葉鼎洛設計封面,增加了此書的藝術性。

不過,最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何以見不到他劇本的結集呢?

楚洪的《愛網》

楚洪是白薇(1894~1987)的筆名之一,這位在民初因反對包辦婚姻而逃出封建家庭的女子,是位勇敢的新女性。她原名黃彰,別號黃素如,湖南資興人,長沙第一女子師範畢業;離家後輾轉到日本東京女子高等師範讀書。一九二六年開始創作,以發表於《奔流》上的劇本《打出幽靈塔》成名,被譽為最有前途的劇作家。其實她也寫過小說,出過《炸彈和征鳥》(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九)和這本署名楚洪的《愛網》(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三O),而楚洪這個筆名,未見於其他的單行本,好像只在這裏用過。

三十二開本的《愛網》,有二六O頁,是本十一萬字的長篇小說,故事圍繞着易巽、黎晴和舒粲這一男二女的三角關係。易巽和黎晴婚後不久,他的舊情人舒粲忽地出現作第三者,要把易巽搶回來。於是,一場錯綜複雜、矛盾衝突的愛情糾紛開展了……。最後當易巽明白自己做錯了,要回到黎晴的身邊時,黎晴卻告訴他「如果還有愛,就把它移到別的方面去發展」。而黎晴也收起了兒女私情,從「愛網」中衝出去,投身到大時代的浪潮中,去實現心中燃燒着的革命烈火。

楚洪的《愛網》寫於一九二七年革命熱潮冷卻的年代,她為年輕人指出了一條戀愛以外的新方向。

白薇和楊騷的《昨夜》

自古以來,「愛情」一直是文學創作中最常見的素材,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以「愛情」作主題的更是恆河沙數,有些作家甚至把自己和情侶的書信,赤裸裸地呈現於讀者眼前亦不足為奇!白薇和楊騷的《昨夜》(上海南强書局,一九三三)就是這樣的一本「情書集」。

白薇(1894~1987)是一九二O年代留學日本時開始寫作的,曾加入創造社,以反對舊社會、增取戀愛自由的劇本《打出幽靈塔》(上海春光書店,一九三一)一舉成名。楊騷(1900~1957)也是留學日本的詩人,曾加入左聯,處女作是詩集《受難者的短曲》(上海開明書店,一九二八),其最重要的作品是由文學研究會出的詩劇《記憶之都》(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七)。

《昨夜》是三十二開本,一八八頁,書分〈白薇之部〉和〈楊騷之部〉,之前還有白薇的〈序詩〉和楊騷的〈序〉,全書以一百八十多通往來書信,記述了這兩位作家一段夢幻愛情。扉頁後有一張「白、楊合影」,註明「一九二九年一月攝於上海」:白薇坐在沙化上,楊騷用手緊扣着她的肩膀靠在身旁,端的是郎才女貌,可惜……。

白薇和楊騷是在日本邂逅,相戀以至同居的。套句「老土」的話,他們的愛情是「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的。《昨夜》出版時,他們已各散東西,這段愛情真是「逝去的昨夜夢魂」哩!

朱雯、羅洪《從文學到戀愛》

相對於白薇、楊騷短暫的情愛,朱雯(1911~1994)和羅洪(1910~)的情路卻是萬里迢迢的:他們在一九三O年因投稿結識而共墮愛河,一九三二年共結連理,直到一九九四年朱雯去世,這對恩愛夫妻結縭六十二年,這段經過烽火歲月、風風雨雨而恆久不變的情緣,實在令人羨慕!

這對情侶早年分隔異地,靠書信互吐心聲,積存的情書不少,像白薇和楊騷的《昨夜》一樣,也出過一本書信集。羅洪在《往事如煙》(上海古籍,一九九九)的代序〈我和朱雯〉中說:

最近收到中國文聯寄來的一本書信集,其中選了我的一封信──〈致朱雯〉。是的,我們是出版過一本書信集。但經過抗日戰爭,我家保留的一本隨着眾多的書早已化為煙灰。此後再也沒有看到過。現在發現收編了一封,也就急於想看看。

她所說的那本書信集,就是現在大家見到的這本王墳(朱雯)、羅洪合著的《從文學到戀愛》(上海文華美術圖書印刷公司,一九三一)。這本三十二開一七六頁的書信集,收的是他們一九三O年認識那年的往來通信。當時朱雯在蘇州,羅洪在家鄉松江,他們的書信,不像白薇、楊騷的卿卿我我,談的竟以文學居多。王墳在代序〈我倆的通信〉中還說,他希望寫一本小說,寫一個少女因喜愛文藝而結識了青年作家,他們先是縱論文學,繼而談戀愛,然後是定婚、結婚……這完全是他們的故事!

羅洪至今仍健在,算一算,是一O五歲了,是不是最長壽的中國現代作家?沒有了朱雯,她這二十多年是怎樣活過來的?

羅洪的《春王正月》

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在一九三七年,曾出過幾本不入《良友文學叢書》的創作,此中包括葛琴的《總退卻》、鄭伯奇的《兩棲集》、羅洪的《春王正月》和齊同的《煉》,都是僅印一千本的,尤其後兩種,乃是年六月與七月所印,還未正式發行到全國各地,碰巧「八‧一三」戰事展開,「良友」的倉庫被炮轟盡燬,市面流傳的極少。

當年的女作家如丁玲、冰心、盧隱、謝冰瑩等,多以本身的經歷為題材,寫身邊的人事,但,寫《春王正月》(上海良友圖書公司,一九三七)的羅洪(1910~),當時還是個只出過兩本短篇《腐鼠集》和《兒童節》的新人,她受了茅盾《子夜》的影響,「偏向虎山行」,憑間接搜集到的資料,以二十萬字的「大手筆,以藝術形象,集中而生動地描繪了一幅三十年代初期,發生在上海附近一個古老城市(她的家鄉松江)的舊中國錯綜複雜的社會生活畫卷」(見趙家璧的〈寫我故鄉的一部長篇創作〉)。無論成功與否,其創新精神是值得敬佩的!

這本曾受炮火洗禮而倖存,且已出版了七十多年的長篇小說,當然不容易得見,但要讀此書也不會太難,因為松江史誌辦公室在一九九七年把它重印,還邀羅洪把她不滿意的地方修改了。然而,作為一位研究者,當然希望讀到它的初版,真切了解年輕的羅洪底思想。

羅洪的《這時代》

年過一百的羅洪(1910~)是現存年紀最大的現代女作家,她一九三O年代以長篇小說《春王正月》(上海良友圖書公司,一九三七)享譽文壇,其實她的短篇也寫得不錯,《這時代》(上海正言出版社,一九四五),是她戰後出版的第一本小說。

《這時代》是《正言文藝叢刊》的第一種,其他的還有孫用、莊瑞源、趙清閣、鳳子、孔另境的作品。本書收〈友誼〉、〈王伯炎與李四爺〉、〈車站上〉、〈這時代〉、〈鄰居們〉、〈雪夜〉、〈魔〉和〈晨光裏〉八個短篇,都是抗戰時期的作品,我比較注意的,是一九三八年發表於香港《星島日報》的〈晨光裏〉和發表在《文藝陣地》上的〈這時代〉。

〈晨光裏〉寫戰亂中幾個在逃難途中相遇的難民,他們同住一個房間裏,在不絕的槍聲和飛機聲中惶恐整夜,受盡敵人殘酷折磨的悲慘經歷湧上心頭,一段段賺人熱淚的故事呈現紙上。

〈這時代〉中的母親雖說是「五四」時代的新女性,有先進的新思想,但在戰亂中大兒子和二兒子都慘死,最小的女兒整日嚷着要離家住校讀書,很想赴前線救國,使母親受到很大的刺激而精神失常。羅洪對這篇小說很不滿意,認為沒有積極的意義。我則覺得她潛意識的母愛在小說中表露無遺,寫社會發生急劇變化時,兩代人不同反應的衝突也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