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書小站之八

趙景深愛《荷花》

趙景深(1902~1985)是現代著名的學者,他的著述甚多,以繙譯及文學史類為主,尤其一些寫文人文事及回憶錄性質的書最為重要,如《文人剪影》、《文人印象》及《文壇憶舊》等,更是新文學研究者必備的工具書。但,在純創作上,他只寫過小說集《梔子花球》(又名《為了愛》及《失戀的故事》)、散文集《小妹》和詩集《荷花》。

《荷花》(上海開明書店,1928)初版只印了一千五百冊,八十年後的今天,非常罕見。這本僅七十四頁的小詩集,共收了趙景深一九二二至二七年間的詩作三十八首,全按寫作時間順序安排。

他在〈前記〉中說,寫詩與心情關係密切,前面的十餘首,寫於初涉社會的頭兩年,當時「依舊是孩子般的心情,所以充滿了愉快,歌頌着花,光,愛,出產也較多」。後來因為工作多了,接觸社會越深,寫詩的興趣也日漸減退。最後,他終於慨嘆「近來逐漸麻木,連夢都做不成了,詩也不會唱了,也許這第一詩集也就是我最後的詩集了罷?」

《荷花》這件漂亮的書衣,是錢君匋的傑作,較諸集內那些比「胡適體」略進一步的自由詩,更有藝術性,更吸引人!

張露薇和《情曲》

張露薇是活躍於一九二O及三O年代的北方文人,他原名張文華,又名賀志遠,吉林寧安人,在瀋陽東北大學理工學院讀書時已熱愛詩創作,與同學林霽融等組織文學團體「北國詩社」,辦社刊《北國》兩期,並出版叢書:林霽融的《鮮血》、白曉光(馬加)的《母親》和張露薇的《情曲》。

《情曲》(瀋陽北國詩社,1930)是三十二開的毛邊本,全書僅六十八頁,收〈飛草〉、〈煙雨〉、〈苦笑〉、〈飄零曲〉、〈野祭〉、〈落寞之春〉、〈春雨樓頭〉……等三十三首新詩。他的詩深受李金髮、于賡虞等象徵派影響,注重形式而西化,用詞晦澀。像《為了愛》開首的這句:「是為了愛的原故我癡癡在金色沙岸企望綠波上的帆影」,屬故弄玄虛的冗長,全詩四節,每節四句,字數相同,似方塊豆腐。不過,有些意象還算不錯,以一九二O年代的水平來說,頗有看頭。

後來張露薇轉讀清華中文系,與季羨林、李長之、吳組緗、林庚等同學,並加入北方「左聯」,主編北平《文學導報》和《文藝月報》,曾撰《略說中國文壇》批評當時的形勢,與魯迅發生筆戰。一九三O年代的張露薇還熱衷詩作,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他和林庚、李長之在香港《紅豆》雜誌的第四卷一期「詩專號」上發表總題為「詩三家」的詩,和香港扯上點關係。

柳倩《生命底微痕》

原名劉智明的四川榮縣人柳倩(1911~2004)雖然也是「中國詩歌會」的創會成員,但他較王亞平及任鈞低調得多,所出版的詩集也較少,據《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記載只有《生命底微痕》、《無花的春天》和詩劇《防守》等三種,恐怕不齊,他一九三四年在《綜合》上發表以「一‧二八」事變,十九路軍英勇抗日為題材,因而成名的長詩〈震撼大地的一月間〉,好像也出過書,可惜未見。

《生命底微痕》(上海聯合出版社,1934),書分《流言之什》、《夜未央》、《雲鳥底歌》、《野玫瑰》和《牧歌》等五輯,共收短詩三十三首,書前還有新波的木刻〈我們沒有春天的〉,穆木天的〈序〉和詩人自己的〈詩序〉。穆木天說:

柳倩的小詩,讀起來,是有一種新鮮味的。他好像受了好些「新月」的格律的影響。可是,他的詩,不是徐志摩所說的「心靈的陶醉」。在這裏,特別地令我們看出來的,是他具有着新的憧憬。

《生命底微痕》是柳倩自費出版的,穆木天在序裏慨嘆:臧克家、林庚、蒲風和路易士的第一部詩集,都是詩人自費印的。那有甚麼辦法呢,七十多年後的今天,新詩還是被歧視的!

楊騷的詩劇《心曲》


白薇和楊騷合影於1929年

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的形式一般是詩、散文、小說和劇本,還有兩種比較少人寫的混合體:散文詩和詩劇。簡單來說,散文詩即是以散文的形式寫成有詩意、詩境的文章,詩劇則是以詩的形式來寫劇本。詩劇可以吟唱,也可以演出,類似西方的歌劇,是大型製作。

早期的詩人中,楊騷(1900~1957)最愛詩劇,他在一九二O年代已出過《迷雛》(上海北新書局,1928) 《他的天使》(上海北新書局,1928) 和《心曲》(上海北新書局,1929)。

以出版序來說,《心曲》是他的第三本詩劇,而事實上《心曲》寫得最早,書後有「一九二四年十月中草於東京」的記錄,楊騷也在他第四種詩劇《記憶之都》(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的序中,說《心曲》是他的處女作。

《心曲》是二十五開本,一O四頁,全劇只有旅人和森林精靈森姬兩個人物,故事說旅人在森林中迷途,森姬見到一顆流星墜落林中,她去尋找中得遇旅人,雙雙墮入愛河……。

倪墨炎在《楊騷的詩和詩劇》(見上海人民版《現代文壇隨錄》,1989,頁133) 中說楊騷「作品的形式很美,而在內容上流露着憂鬱、悵惘、厭世的情緒」

我不是個愛看歌劇的人,自然也難欣賞詩劇的精髓,你呢?

臧雲遠的《爐邊》

雖然臧雲遠(1913~1991)和林林同是左聯的詩人,同去過日本,也同是《質文》的編輯,但他們底詩卻完全不同。林林喜歡寫熱血沸騰的革命英雄故事,臧雲遠寫的卻是身邊瑣碎的小事,抒發個人感情。

《爐邊》(重慶群益出版社,1944)是臧雲遠的一本小詩集,五十開(10x14cm) ,才六十六頁,收十六首小詩,卻分成三輯,是臧雲遠寫於一九四二至四三年的詩篇:〈時間〉、〈生命的河〉、〈寂寞的死〉、〈飲馬聶伯河〉、〈爐邊〉、〈讀書〉……充分反映出詩人在抗戰期間的生命點滴,唱出了真誠的詩篇。臧雲遠在序裏說:

……而這幾首小詩,卻只是一點心情的痕跡,題名《爐邊》,如果在冬天裏需要一點真實的友情,就讓它像一個小火爐暖一暖戰士的心吧。……它只是幾聲穿過荒涼的山谷的,明朗清脆的音調,在我的心裏,吐露出喜悅,也留下了陰影。

臧雲遠是山東蓬萊人,約一九三三年開始詩創作,還出過詩劇《苗家月》,長詩《靜默的雪山》和雲遠詩草上下卷:《清道夫和白果樹》、《河冰解凍的時候》;我的這本《爐邊》,是上海雲海出版社一九四七年的第三版。

老詩人走了


彭燕郊的信

新華社四月二日電,七月派老詩人彭燕郊(1920~2008)以八十八高齡辭世。內心悵然!

二OO四年,湖北十堰的民間雜誌《書友》邀稿,我給他們寄去〈彭燕郊的《第一次愛》〉。《第一次愛》﹙桂林山水出版社,1946﹚收錄的是詩人早期的作品,但因特別原因延遲了出版,本是處女集的書,卻成為彭燕郊的第四本詩集。

此書為三十六開本,九十頁的土紙本,內收〈春雷〉、〈落葉樹〉、〈小牛犢〉……等十三首詩及後記,紙質粗劣,印刷模糊不清,是本印得很「糟」的書,卻有個吸引人的封面。在當時桂林印刷條件那麼差的情況下,還以三色印封面,可見作者和出版社都很重視它,因為那是廖冰兄的作品!

《書友》收到稿後,把它複印了一份寄給彭燕郊,老詩人非常高興,在拙文後寫了短短的「附言」才發表,說此書非常罕見,他自己也沒有,一九八O年編自己的詩選時,也要找了很久,才從圖書館中找到。有見及此,我便把手上的《第一次愛》送到老詩人那兒去,讓他「人書重逢」!如今老詩人去了,希望他的後人能好好的保存他的《第一次愛》!

詩人,你走好!

《民間書聲》

寫〈老詩人走了〉時提到「民間雜誌」,這是近年內地流行的一些特別的報刊,如:《開卷》(南京)、《書友》(湖北十堰)、《芳草地》(北京)、《博古》(上海)、《崇文》(武漢)……。所謂「民間雜誌」,即不是由出版社所編的正式雜誌,大多由書店組織出版,目的為推廣及研究,不能出售,只可免費贈閱。

這些民間讀書報有「聯盟」的組織,2004年由《書友》組織的「民間讀書報刊討論會」後,出版了一本《民間書聲》。

《民間書聲》為18開本,254頁,2004年12月初版,僅印五百冊,其中一百冊還特定為毛邊本,十分珍貴。此書是數十種民間報刊的選集,先由各報刊從自家已出版的刊物中,遴選出文章若干篇,再交《書友》工作室編印,全書收文87篇,網羅國內的名家作品。拙著〈彭燕郊的《第一次愛》〉及老詩人的「附言」有幸也收在內。

龔明德為本書寫序〈書聲琅琅‧源於民間〉,說《民間書聲》集合了國內四方八面老中青書話家的作品,這些「激情四射的散說隨寫,都是讓人留戀忘返的燦爛文字天地」,是本十分耐讀的好書。

希望「聯盟」能站得更穩,為讀書界貢獻更大!

詩人也騎馬去了

《隊長騎馬去了》是詩人天藍在抗戰時期寫的一首百多行的長詩,是他的代表作。熱心於革命實際工作的天藍寫詩不多,一九三八年他在延安任八路軍總政治部秘書時,聽到游擊隊隊長王鳳泰的故事,說是他收編了一隊强悍的,戰無不勝的游擊隊,因戰績彪炳,受到閻錫山部隊的嫉妒,邀他前去「開會」。王鳳泰明知是個陷阱,他還是單騎強渡黃河赴會,結果回不來了。而他那隊戰友也遇伏而傷亡慘重!

天藍激動極了!受靈感驅使,幾天內就完成了這首很適合朗誦的自由詩〈隊長騎馬去了〉,還未發表已朗誦、手抄流傳於延安的軍民群眾中,甚受歡迎,最後才於一九三九年發表於周揚主編的《文藝戰線》上。

一九四二年,胡風把〈隊長騎馬去了〉連同天藍其他六首詩編成詩集《預言》,收進《七月詩叢》在桂林出版了,大家如今見到的,是一九四七年上海的再版,是天藍建國前唯一的詩集。

天藍(1912~1984)原名王名衡,江西南昌人,曾就讀於北平燕京大學,一生從事革命文藝工作,因《預言》的出版曾捲入胡風集團寃案。一九八四年的某天,詩人也騎馬去了,他不是强渡黃河,是西出陽關,前赴遙遠的國度,像王鳳泰隊長般,永遠不回來了,留給後人無限的哀思!

詩人劉廷芳

到互聯網走一趟,你會發現有很多同名同姓的劉廷芳,有實業家劉廷芳(1900~),有書法家劉廷芳(1941~),有政經劉廷芳(1943~)……我給你介紹的是詩人劉廷芳,亦即是傳教士劉廷芳(1891~1947),他在宗教領域成就更高。

劉廷芳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後來又在美國喬治亞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得教育與心理學博士學位,及耶魯大學神學院取得神學學士學位。劉廷芳一九二O年回國,任職北京師範大學、國立北京大學和燕京大學教授,並開始寫詩,唯一的詩集就是這本毛邊本《山雨》。

《山雨》(北新書局,1930)有一四六頁,收劉廷芳一九二一至二七年的詩作〈半夜對燭〉、〈山中半封短信〉、〈津浦車中〉、〈大連旅次〉、〈依稀〉、〈呢喃〉……等三十六首,大致依寫作先後排序。細讀全書,我覺得劉廷芳的詩,從淺白的自由體漸進為很有「詞境」,含蓄、可歌而具哲理,幾年間進步甚大,可惜他後來全心傳道、翻譯聖詩而不再創作。讀陳漱渝〈由一條注釋引出的典故 〉,知道劉廷芳一九二一年在《晨報》發表過一首〈寄冰心〉,曾引起軒然大波,可惜未收於書中。

《山雨》是《風滿樓叢書》第三種,其餘兩種為劉廷芳翻譯的《瘋人》和劉廷蔚的詩集《山花》,未見。

史輪的《白衣血浪》


山東邱縣人史輪(1902-1942),原名馬清瑞,一九三O年代是他詩創作的黃金時代,在《詩建設》、《新詩歌》和《詩歌季刊》上發表作品。抗戰展開,他加入西北戰地服務團,後轉去延安,在文化救國會工作,為「戰地社」主要成員。他的詩集有《戰前之歌》(上海詩歌出版社,1936)和《白衣血浪》兩種。

《白衣血浪》(上海泰東圖書局,1933)是本非常罕見的詩集,除了于潤琦在《唐弢藏書》(北京出版社,2005)中介紹過外,我未從其他來源聽過,史輪也不是著名的詩人,故此,書在拍賣網站上擺了三天也無人問津,老許才能一舉而得。這本三十二開一一九頁的小書,是首過千行的長詩,詩人以淒美的文字,詩意的情懷,描述了一段封建時代的愛情悲劇,以「白衣」代表愛情的純潔,以「血浪」反映封建禮教之窮凶極惡。書內除了優美的詩篇,還有好幾幅配詩的單線條抽象畫,十分引人。

此書封面設計獨特,以紅黃黑三色及圓直曲線交錯,展示了詩人複雜的心態。史輪在〈作者的話〉中,對本書裝幀者有這樣的感謝語──本書蒙叚平右先生作封面,豐子愷先生作扉畫,倪貽德先生作畫像,龐薰琴,周多先生作插畫,並此誠意致謝。當年的裝幀名家盡攬於此,《白衣血浪》不僅是本非常漂亮的詩集,還是一件藝術品!

醉書小站之一

醉書小站

如果
你走得倦了
在人生路上
翻過了萬水千山
慣看紅燈綠燈的
旅人

就到站內歇一歇
呷半杯濃香普洱
品味個人黑咖啡
嚼幾顆乾果回味

或許
你不像他醉倒在書香裏自得其樂
五分鐘一樣可以透透氣品品書味
在書窗邊緣掠過
看扇扇不同風景

──2015年9月

《她的生命》

《文學》是一九三O年代的大型文學雜誌,由一九三三年出至一九三七年,有一個很長時期由傅東華主編,他還把雜誌內的創作選編了幾本《文學叢書》:《殘冬》、《遲暮》、《春桃》……,都是多人合作的文集,作者包括郁達夫、許地山、老舍、茅盾……,此中有一冊比較罕見的詩集《她的生命》。

《她的生命》(上海生活書店,1934)是11x17cm的四十開本,二O三頁,收王統照、臧克家、小默、朱湘、劉廷芳、麗尼和林庚七人的詩作三十一篇,書後還附錄了臧克家的〈論新詩〉。我不喜歡王統照和朱湘的詩,總覺得他倆是新舊詩之間的「夾縫人物」,王統照舊味太重,朱湘則嫌「橫的移植」過濃。小默只擅寫遊記,麗尼跳不出散文詩的框框,劉廷芳仍有《山雨》的影子。倒是寫過《冬眠曲及其他》的林庚叫人驚喜。臧克家的水平一向穩定,書中收詩六首,我特別喜歡〈補破爛的女人〉:

……小孩子在腿上做夢,/耐着熱,耐着心煩,/一根針撐住疲倦的眼睛,/她情願為人綴補破爛。/微風掀開了她的破衣,/破衣裏撲出來一陣臭氣,/她縫着,眼波跟一條長線,/移到了小孩子的睡臉。

他給我們看的不僅僅是路邊補破爛的女人,還不經意描繪了偉大的母愛。

CF女士的《浪花》

新文學開展初期的一九二O年代,為了突顯女性的地位,很多女士在發表交章時,都喜歡在筆名後面加上「女士」字樣,如冰心女士、廬隱女士、丁玲女士,但也有些是故弄玄虛的,如趙景深的露明女士,冰心也曾自稱男士;但今天給大家介紹的CF女士,則是真正的女士──張近芬。

一九二O年代初,張近芬就讀同德醫學校時,即以筆名CF女士在報刊上發表新詩及翻譯,一九二三年結集《浪花》,由北京大學新潮社初版,作為陽光社文學小叢書之一,我藏的是一九二七年上海北新書局的三版。書分三輯,第一輯和第三輯都是翻譯的作品,第一輯收詩作二十七首,主要是日本和英國詩人底作品;第三輯則收《可憐兒》等十四篇抒情短文,作者在自序中說這些都是譯述的作品,但卻沒有附原作者姓名,或許是依據原創者的意念重寫的吧!第二輯不知何故要分上下,共收創作四十九首,都是些幾行一首的短詩,淺白易記,極適宜於傷感的詩人吟哦,比諸胡適的新詩更有詩意,就一九二O年代的詩人來說,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據說CF女士曾留學德國,也愛童話,翻譯過南非須萊納爾的小說《夢》(北京陽光社,一九二三)和法國孟代的童話《紡輪的故事》(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四)。

《在新開的路上》

林維仁是戰後活躍於上海的作家,他曾出版詩集《在新開的路上》(上海南極出版社,一九四八)和散文集《列車》(上海南極出版社,一九四八),均屬《南極文叢》。這套文叢共兩輯,還有黎先耀的《足印》、陳熒的《地獄》、李拓之的《投暮》、陳杏影的《奔》、丁圖的《消息》、綠波的《春草集》、馬各的《野祭》、傅一鶴的《萬山叢中》……等十餘本,全部出版於一九四八年七月至十月間,都是詩、散文和小說的創作。

《在新開的路上》是本薄薄的,僅四十五頁的小冊子,書名由臧克家題字。詩人還請了他的老師江恆源寫序,使我們知道林維仁是厦門人,從商,但熱愛文學,他的詩「俊逸清新,言之有物」。此書分為上下輯,上輯收一九四四至四七年的創作十四首,下輯寫於一九三八至四三年間。詩人在後記中說,這輯的六首,是選自一九四三年,福建漳浦民報社發行的詩集《遙寄》。

林維仁擅於以生活感受及所見入詩而感情豐富,二十首創作中,我最喜歡他寫於一九四七年的《上海街頭》,這是《跪》、《屍》、《嬰》和《碑》合成的詩組,每首都只有六行,卻描述了跪地叩頭行乞的女人,汽車隨意輾斃行人長揚而去,用二三尺破蓆爛布裹嬰屍棄於街頭,用千萬條生命換來一塊碑……。這就是當年的上海街頭,詩人沒哀號,卻透出了詩後的無限沉痛!

《現代中國詩選》

安徽穎上人常任俠(一九O四至一九九六) ,是現代著名的藝術史家、學者。他年輕時熱愛新詩,一九二二年在南京美術專科學校就讀時已開始寫詩,一九三O年代中與汪銘竹、程千帆等人在重慶組織「土星筆會」,並出版《詩帆》月刊;著有詩集《毋忘草》(南京土星筆會,一九三五)、《收穫期》(重慶獨立出版社,一九三九)和《蒙古調》(昆明百合出版社,一九四四)。

抗戰期間,常任俠還和孫望合編了《現代中國詩選》(重慶南方印書館,一九四三),是抗戰開展後第一本詩選,此書為三十二開本,三O一頁的土紙本,不易保存,極罕見。全書收三十六位詩人的創作共五十一首。常任俠在《前記》中說:

這裏我選了三十六個人的詩,有如三十六枝芬芳的花朵,雖然各有各的顏色,各有各的姿態,但都是美好的,可愛的。因為用着爭取自由平等而流的血,去澆灌培養的產品,所以顯得那麼燦爛,那麼壯健鮮明。

難得的是:常任俠除了注意名家艾青、徐遲、李廣田等人外,他還選了厂民、令狐令得、覃子豪、賈芝、杜谷、陳邇冬、李滿紅、白堤……。書後附錄了常任俠過萬字的《抗戰四年來的詩創作》,直到如今還是一份很值得重視的史料。

打金傘的詩人

我第一次讀到蘇金傘(一九O六至一九九七)的詩就愛上了詩人這個筆名,打「金傘」要比「雨巷詩人」打的油紙傘豪華得多,但,這柄金傘能不能擋得住一九四O年代的暴雨狂風?

原名蘇鶴田的蘇金傘是河南睢縣人,曾就讀於河南第一師範學校。他很早就開始寫詩,曾在《現代》、《七月》及《詩創造》上發表詩作,但卻不屬於任何詩派,建國前出過詩集《地層下》(上海星群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和《窗外》(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九)。

《窗外》收詩作十六首,大致可分為個人心境的抒發和對社會環境的不滿兩類;前者的代表為《徘徊》和《鵝》,詩人一直覺得自己懷才不遇,鬱鬱不得志,只能

像一株開在山凹裏的小花,/永遠滿足於:/早晨的一點露珠,/午間從樹葉間漏下的一滴光,/晚上一場蟲聲不擾的夢。

於是想到要像天鵝般飛走,尋找理想的國度。後者寫得較好的是《我家的頭髮》和《你走了》,用家中三代人頭髮的轉變和摯友的離去,控訴舊社會對貧民的欺壓。

蘇金傘的詩具有沉實的內涵和濃郁的生活氣息,樸實自然中流露詩人獨特的藝術氣質,很受年輕人的歡迎。

福州的《詩之葉》

我珍藏的一冊《詩之葉》(16.5×12.5cm)也是「橫式豎排」本。此刊非常罕見,資料僅見於徐瑞岳的《中國現代文學辭典》(徐州中國礦業大學出版社,1988) ,說:

雙月刊。一九三五年六月創刊於福州。福州詩之葉社編輯出版。……今僅見第二期一種,另有《詩之葉》第三期目錄,該刊終刊年月不詳。(頁1087)

我的這冊《詩之葉》剛好是他所提的第三期,一九三五年十月出版,僅二十六頁。若以雙月刊計算,是如期出版。不過,當年的詩刊經常因財力不繼而隨時夭折,說不定也可能是終刊號。福州詩之葉社亦未見有人提及,只知道社址在福州東大路,代售此刊的是上海的群眾雜誌公司。全書刊甘運衡、方瑋德、周白鴻、宋琴心、陳揖旗、陳學英……等人詩創作十八首,最值得一記的是方瑋德的〈十四行〉,其時方已故,註明為「遺作」。譯日本的詩兩首,還有宋衡心的〈未來派詩人鷗外鷗〉。

一九三五年鷗外鷗出道未幾,宋衡心即已注意到他,〈未來派詩人鷗外鷗〉文跨五頁,分上下篇,上篇〈隨便談談〉,談的是一九三三年的中國詩壇,褒「意像(象)派」詩人徐遲、莪伽;下篇〈言歸正傳〉,說鷗外鷗的詩「都以科學為歸。是暴動與機械力的讚美者。……未來派詩的表現方式,恰如立體派」。

溫流和《我們的堡》

 

原名梁啟佑的廣東梅縣松口堡人温流(一九一二至一九三七) 是中國詩歌會的後起之秀,他畢業於中山大學文學院,讀中學時已熱衷文藝,組織過綠天文藝社,加入中國詩歌會後,曾任《新詩歌》和《今日詩歌》的編輯,可惜因魚骨鯁喉,誤入庸醫之手,不幸英年早逝,只遺下詩集《我們的堡》(青島詩歌出版社,一九三六) 和《最後的吼聲》(詩歌出版社,一九三七)兩種。

《我們的堡》收詩二十二首,依性質分成五組,蒲風在序中說,温流是來自農村的詩人,他親自目覩農村在封建社會蹂躪下的崩潰和轉變,農人、工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貧富懸殊差距愈來愈大的事實,在詩人的心靈上烤上烙印,迫使温流以淺白的筆調和可朗讀的形式,唱出了低下層貧民的抑鬱和苦況。

《我們的堡》是首一百三十行的長詩,述說了他家鄉小鎮松口堡幾十年來的轉變:原本生活平和的小鎮,人民歡樂地享受辛勞得來的豐收;然而,時代的巨輪帶來了所謂「文明」,洋貨、工廠、鐵路 ……,表面是發展的因素,卻把資產從人民的手裏,轉移到資本家的口袋裏。《我們的堡》就是這樣的一首哀歌!

《我們的堡》,除了蒲風的序,扉頁是郭沫若的題箋,據目錄頁和書後的謝辭所見,還應該有「清楨」先生的五幅插畫,可惜我的這本不似缺頁,卻也不見有插畫,奇怪!

一面里程碑

從一九三三年《烙印》面世,到一九四三年《國旗飄在鴉雀尖》止,臧克家(1905~2004)已出版了十三本詩集。為紀念詩集面世十年,及詩人踏入四十之齡,他在歌樂山上閉門一段日子,為自己編一部《十年詩選》(現代出版社,1944)。編詩選不宜收長詩,於是,他翻開過去十年的八本詩集:《烙印》、《罪惡的黑手》、《運河》、《從軍行》、《泥淖集》、《嗚咽的雲煙》、《泥土的歌》和《國旗飄在鴉雀尖》,經仔細推敲、篩選,以:曾經有過影響、有意義的和藝術水平高的三個標準,集了七十首詩作,作為十年的回顧展。

我的這本《十年詩選》是一九四六年的再版,書前有臧克家長達八千字的自序,詳述了詩人十年來的生活、思想和創作歷程。他還說詩選中選自《烙印》和《泥土的歌》的特多,因為:

一個詩人把他全靈魂注入的詩,才能成為好詩。……一個作品一經用生命鑄造成功,它是不能以早期晚期來判優劣的。優劣表現在它自身,而它的生命,又是詩人在某一時期最真摯、最充沛、最豐盈,幾乎是不能再次的最高表現。

臧克家早年的好詩〈烙印〉、〈罪惡的黑手〉、〈老馬〉、〈失眠〉、〈像粒砂〉、〈生命的叫喊〉、〈古城的春天〉……均收於此。《十年詩選》是臧克家創作的一面里程碑!

臧克家的《古樹的花朵》

臧克家﹙1905~2004﹚是現代著名的詩人,一九二九年開始寫詩,一九三三年已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烙印》。臧克家非常多產,在劉杰峰‧葉凱編的《詩人的自白》﹙黑龍江人民,1988﹚中,他列出了一九八五年以前所出版的詩集,凡三十三種,創作力驚人。

《古樹的花朵》是首五千多行的敍事長詩,記述抗日英雄范築先的抗日事蹟,寫於一九四一年春天,先以〈范築先〉為題,刊於一九四二年七至九月的《詩創作》上。其後以《古樹的花朵》為書名,由重慶東方書社於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初版。我藏的這本,是一九四七年三月的再版,全書一三四頁,每頁分上下兩行排印,書前有范築先穿軍服的照片和作者的自序。一開始他即說:

范築先,是一個新的英雄。他以驚人的老齡和毅力推開過去,用戰鬥為國家民族和自己另闢一個嶄新的生命。他認清了光明,真理及其反面的意義,他以他的血作油,去點亮理想的明燈。他是一顆老人星;他是一棵古樹,在大時代的氣流裏開出了鮮紅的花朵。﹙見《古樹的花朵》序‧頁1﹚

在抗日的大洪流裏,像范築先這樣的英雄人物是值得歌頌,值得向大家表揚的,但,我比較喜歡臧克家的短詩,《古樹的花朵》太長,敍事太瑣碎,便失去了詩意,而流於淺白。不過,話得說回來,這樣的詩集重印機會減低,反而增加了舊版的珍貴。

田野和他的詩

原名雷觀成的詩人田野(1923~)是四川成都人。他一九四一年起,在武漢、萬縣、成都、重慶、南京……等報刊上發表大量詩作,甚受歡迎。但他的詩結集的卻不多,其處女詩集為一九四五年出版於萬縣讀者書屋的《航海者》,僅收詩一首,可惜此書印量甚少,未見。至一九四八年,詩人養病上海,整理手邊詩稿,結集出版《天燈在看你》(上海青年作家月刊社,1948)。

《天燈在看你》是四十開本(10×17.5cm),薄薄的僅四十頁,分《苦難曲》、《真摯的聲音》、《火箭篇》、《杜鵑花》和《小草集》五輯,共收詩作三十四首。詩人在《扉頁小語》中,說這裏有他給魔鬼的痛擊,有他和醜惡的格搏,有他為苦難流的眼淚……,希望這些詩篇能吹起號角,呼喚愛真理的大眾,以「一束箭」的力量來戰鬥。

《天燈在看你》的幾十首詩,寫的主要是詩人流浪多年來所見的社會陰暗面,尤其悼念老祖母的那輯《杜鵑花》,情意更為感人。我則比較欣賞那個悲慘的〈燈夜〉:

粗糙沒有洗去泥漿的手/舉起龍燈狂舞/燭光掠過觀眾的臉/有着斑斑淚痕苦笑着的臉

他們,在這貧脊的土地上/用遺忘來慶祝/用慶祝來期望

貧農的慶祝舞會也是苦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