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十六

谷林《答客問》


丁聰畫谷林

讀報知道谷林老人(一九一九至二OO九)年初騎鶴西去了,有點可惜。雖說人到了九十高齡,生命之火隨時熄滅,但,到底還是思路清,能讀能寫的老人家,突然離去,總會為識者帶來多少傷感。

谷林原名勞祖德,是近二十年馳騁於內地讀書界的書話高手,他原本從事會計工作,一九七五年調至中國歷史博物館參加歷史文獻的整理工作,點校完成了二百三十萬字的《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一九九三),出版了《情趣‧知識‧襟懷》(北京三聯書店,一九八八)、《書邊雜寫》(遼寧教育,一九九五)、 《答客問》(北京東方出版社,二OO四)和《淡墨痕》(長沙岳麓書社,二OO五)。 此中《答客問》最為有趣,由內蒙古電視台記者、作家張阿泉發問四十五條,由谷林作答,止庵編輯,三人合作的這本二百多頁的書,其實是谷林自傳的另一種寫法,透過此書,我們可以讀到近七十年來一個愛書人的生命歷程。

去年中,拙著《愛書人手記》出版,我給素不相識的谷林寄去一冊。不久即收到字體端正秀麗、長長兩頁的老人來信,說他手持放大鏡,花了不少時間細閱,盛讚香港書籍印刷精美之餘,卻埋怨現代書內的字體太小,對老人很不方便。

想到老人如此辛苦的讀拙著,頗覺疚歉!

《草鞋腳》事件

一九三四年,魯迅和茅盾為當時任職《大美晚報》和《大陸報》記者的美國人伊羅生(Harold R.Isaacs),編了本「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草鞋腳》,收錄了中國新文學運動頭十五年出現的作家:魯迅、茅盾、丁玲、張天翼、巴金……等十多人的小說二十餘篇;魯迅還寫了序,茅盾也編好了《中國左翼文藝定期刊》的編目及作家簡介,讓他譯成英文本。可是,此書一直沒有出版。直到四十年後的一九七四,伊羅生卻根據原編目大刀闊斧修訂,由麻省理工學院出版了他自己編譯的《草鞋腳》英文本。

由於英文本《草鞋腳》與原來由魯迅和茅盾編選的已面目全非,中國學人蔡清富徵得茅盾的同意,在一九八O年着手整理原版本的《草鞋腳》。他選取了最早的《草鞋腳》目錄,再參照魯迅與伊羅生討論選材時的書信,重新整理出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由二十多名作家共三十篇短篇,凡四十五萬字的《草鞋腳》(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還附了《草鞋腳》編目的通信,出版前後的史實均有詳盡的紀錄。

由蔡清富整理的這本《草鞋腳》,原本是為魯迅誕生一百年而出版的,到出版時,茅盾剛好因病逝世,他為本書所寫的代序《關於〈草鞋腳〉》,也就成了他最後的序言,而這本《草鞋腳》,也順理成章變成了兩位文學巨匠的紀念品!

朝陽的《芳草地》

近年內地的民辦讀書報刊愈來愈多:《書友》、《書香》、《書脉》、《書簡》、《崇文》、《書人》……,一口氣數不完;歷史最悠久,名氣最大的當數南京鳳凰台飯店由二OOO年創辦的《開卷》,他們不僅出雜誌,還出版叢刊,是這些報刊的「龍頭大哥」。

其實,由北京朝陽文化館出版的《芳草地》,歷史也很長遠,水平也相當高。我從二OO三年新版《芳草地》第一期的《發刊詞》中知道,原來早在一九七九年,朝陽區已出版了報型的《芳草地》,專為業餘作家提供發表園地,只出了四五十期就停刊了。今次復刊改成略近方型的三十二開(14.5x18cm)書型本,初期是「騎馬釘」約八十頁的小冊子,後來則改成約百多頁平釘的小書,更像一本書,更可愛了。

改版後的《芳草地》由譚宗遠主編,已不限於刊登業餘作家的作品,北京的名家,甚至全國各地的愛書人也有供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袁鷹在這兒寫了《小莊閑話》的一組散文多篇,姜德明也寫了《新文學版本叢談》一系列文章,連刊多期。其他在這裏寫文章的還有:龔明德、陳漱渝、韓石山、謝其章……等人。

我手上的十多本《芳草地》甚至有毛邊本,可惜都是二OO六及以前的,不知現在還是否繼續出版?

吳天的《懷祖國》

吳天(1912~)即是劇作家方君逸,他原名洪為濟,江蘇揚州人,一九三五年在日本加入東流社,參加戲劇活動並寫劇本。據賈植芳‧俞元桂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福州福建教育,一九九三)所載,吳天的創作有《滿庭芳》、《離恨天》、《無獨有偶》……等二十一種,卻只有小說《春歸何處》和散文《懷祖國》各一。

《懷祖國》(上海萬葉書店,一九四O)屬文藝新潮社的小叢書,僅一二二頁,內收〈在殖民地〉、〈懷祖國〉、〈賣「沙爹」的馬來人〉、〈熱之國〉……等散文十六篇,書前還有代序〈熱帶風〉,書後有代跋〈懷念〉,多是生活小品的抒情散文。

吳天一九三六年赴馬來亞組織並領導當地抗日救亡工作,住過一個時期,《懷祖國》中的文章大多寫於當地,他對馬來人的生活有深入的認識,寫來得心應有。

《懷祖國》比較少見,我藏的這冊,是複印本,雖然製作粗劣,總算保持了原來的面貌,還可以讀就是。

一九七O年代,內地甚少書運來,外地的圖書館大舉到香港搜購原版舊書,某些書商見本地的愛書人無書可讀,便選出一些需求量大的好書,用小型柯式印刷機重印一百幾十本應急。有些比較冷門的,就用複印機按需求印十本八本,我的《懷祖國》就是這類手工製作,三十年來僅見此冊。

好一條《書街》

所有商業繁榮的城市,都有集中某一種行業的專街,如香港的古董街、海味街、女人街、食街,可惜缺少「書街」!

若說「書街」,首屈一指的是上海的福州路,從中山東一路起,至西藏中路止,全長1453米。這條全國聞名的書街始建於1861年,先是墨海書館,然後是千傾堂書局、尚義書坊、掃葉山房、格致書室、點石齋印局……,書店林立,經百多年不衰,成為上海最負盛名的文化街。自1998年,佔地3713平方米,樓高七層的「上海書城」落城後,福州路更成了全國書市的龍頭大哥,愛書人必往的聖地。

如今大家見到這本汪耀華主編的《書街》,是本十六開的粉紙精裝本圖書,圖文並茂,用「經折裝」精印的長卷,一頁連一頁,共四十八頁彩印本,拉開來,卷長達十米,非常精緻。內文上下是對倒的福州路左右兩面的書店面影,中間則是對全街兩面書店的歷史解說,非常有趣而好玩。讀着、讀着、……人彷彿走到福州路的馬路中央,瀏覽着兩旁書店的滄桑歲月……。

書是上海文化出版社在2006年初版的,定價才五十塊,非常超值。不知從何時起,內地書也不附印數了,這麼精緻的書,恐怕也不會印太多,見到了千萬別錯過!

送給你《玩人》


潘家園內的書攤

你有沒有想過人生活為甚麼?為了存活、為了享受、為了家庭、為了國家、為了幹一番大事……這是個很難解答的問題。可喜歡拍照,又愛玩古董的設計家范克卻說:

人生活的假義解釋可以說是在玩。在道德標準不同、精神世界不同、資本積累不同、階層地位不同的同一境界中,有人玩大的,有人玩小的;有人玩真的,有人玩假的。總之是玩。(見《玩的話》頁322)

於是,范克帶着他的「長短槍」,由2001至04,用四個「春夏秋冬」,不分晨昏,長駐北京古玩龍頭「潘家園」,謀殺菲林無數,記錄了人們的安居樂業,分析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出版了這本二十四開,324頁,彩圖數百幅,而極少文字的《玩人──地攤上的樂趣》(中國設計年鑒出版社,2006)。

《觀市》、《搗騰》、《掌眼》、《尋覓》、《找樂》和《把玩》,這六種過程,充分反映出現代人「玩古董」的心態和樂趣,最難得的是范克能把「舊書」也升格放進去。其實范先生玩得最大的,是這本在內地出版的書,竟然用繁體字;成本超過五十塊的書,竟然是贈閱本!但我的這本,卻是在網站上以一百元拍回來的,還物有所值!

鏡頭下的湘西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是個非常獨特,到處充滿神秘感的地方,那裏的山水世俗人情,深深地感動了他龐大的讀者群,誰都希望到小城茶峒去,看看岸邊的吊腳樓,感受純樸的民情,墮入翠翠和儺送的愛情冥想中……。

一九七九年,在長沙南門外、靈官渡成長的女藝術家卓雅,因從小慣見「江上過往的白帆和木排,纏頭赤膊的艄公和排佬」,對沈從文筆下的風景人物,尤其嚮往。於是,她帶了畫具、長短鏡頭孤身上路,踏上了她的湘西之旅。二十年來,卓雅在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吉首、永順、沅陵、常德……等多個城鎮,往來了十餘次,在原地細味沈從文小說中的風味,用鏡頭把快將消逝的往昔情景記錄下來,再從他的文章中挑出迷人、精警的語句,用文字和彩圖去漫遊湘西,這就是如今大家見到的《沈從文和他的湘西》(上海文藝出版社,二OO一)。

經過千錘百鍊,「二十年磨一劍」的《沈從文和他的湘西》是精裝的小八開本,外加護封,超過三百頁的巨著,收圖片數百幅,用九章沈從文的原文題:《我所生長的地方》、《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長河》、《邊城》、《街‧市集》……等把整個湘西呈現讀者的眼前,書前還有黃永玉的序,說「這是一種對沈從文作品的重要演繹」。

非人的故事

在我的「醉書室」裏,除了大量的文學書,還有不少寫教科書時要用的參考書,旅遊書、推理小說和古怪的冷門書。買這些書時,明知三五年內無法抽時間讀,原先的目的是留待退休後慢慢嘆,從沒想過:人老了,視力不濟,每天看書不能超過五小時,況且科技進展神速,很多想看的書,早已為光碟及電視節目代替,對著一屋等待淘汰卻又捨不得淘汰的書,徒呼奈何!

此中有本經多次淘汰卻仍在手邊的《人非人》(台北皇冠雜誌社,一九七六),是本難得一見的冷門怪書,此書為美國人Frederick Drimmer著,張時與黃勇合譯的。《人非人》全書八輯,收集的全是近代的「畸人」故事。試看看我們周遭的人物,或者用鏡子照照自己,你生來五官端正,四肢齊全,一定沒想過自己的「正常」原來已非常幸福,是上天的特別眷顧,你不會想到有些生出來身體有缺陷的「畸人」,他們的一生是怎樣度過的!

請大家看看此書的封面,右邊這位坐得四平八穩的紳士,驟看沒甚麼,細看原來他有「三隻腳」!左上的這位,舞台生涯長達六十七年,為的是叫人把他當「白痴」看,因為他是「尖頭」的。左下的「橡皮人」能把臉皮拉成怪樣;還有連體人、雙頭人、法國鬚女、無臂琴師、狗臉男孩、陰陽人、象人……,這些是人,卻長得不像人的「非人」,上演的都是一幕幕悲劇!

《穿山甲人》

天生肢體有缺陷的「畸人」,如非生在大富之家,成長只有兩種途徑:一是躲在隱閉的角落渡過殘生,一是賣身到馬戲團裏,以自身的不幸換取生活。《人非人》的作者寫作該書前,曾派人前赴威斯康辛州的巴拉波城去,因為那是「畸人」馬戲團的大本營,博物館裏藏有大量的「畸人」資料。但,今天我們要談的,卻是有華裔血統的「穿山甲人」張四妹,她天生罹患難以根治的皮膚「魚鱗癬」,被人視之為怪物,躲在馬來西亞家鄉果園一所木屋的地下室裏,與一台收音機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

直到一九八二年,台灣作家柏楊到馬來西亞演講,知道了張四妹的不幸,回到台北報導了這位像一隻直立的穿山甲,全身長滿鱗甲的可憐女性,成為她一生重要的轉捩點:「穿山甲人」的不幸,在台灣掀起了巨濤,整個社會鬧得沸騰騰的。結果由有心人發起募捐,把張四妹送到長庚醫院悉心治療。經過幾個月的醫治和手術,「穿山甲人」雖不能根治,總算控制了病情的惡化,張四妹終於能回到馬來西亞,過正常的生活。

張四妹從被發現到治癒過程,報章上的報導,有心人的安慰等,輯錄了十五萬字的《穿山甲人》應該有台灣版,可惜我只買到一九八三年香港河洛出版社版,圖片欠佳。

事隔近三十年,據說六十多歲的張四妹仍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