侶倫衝出香港之作

在上海發表的作品

侶倫(一九一一至一九八八)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據温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顯示,他很年輕即從事寫作。一九二六年把平日所寫的新詩,以《睡獅集》為題,投到《大光報》副刊發表時,他才十五歲。後來他與文友組織「島上社」,在同人雜誌《鐵馬》上發表短篇小說《爐邊》,在《島上》發表散文《夜聲》,在《字紙簏》上寫《小手的創作》,在《伴侶》上發表《殿薇》和《O的日記》……等作品,都是他二十歲前的事,可見侶倫是位很有天份,且思想成熟的年輕作家!

年輕的侶倫不甘心單單在香港發展,只成為「香港作家」,很早他就嘗試衝出香港,把作品投到當時全國文藝中心的上海去,要成為全國知名的「中國作家」;只是年代久遠,他當年在上海發表的作品不多且不容易找到,侶倫的這些少作,才會為一般讀者疏忽,甚至遺忘。

一九二八年一月,葉靈鳳在上海主編文學期刊《現代小說》。侶倫覺得這份雜誌很有份量,便創作了短篇小說《以麗沙白》投到上海去。有幸他遇到了伯樂,葉靈鳳在《現代小說》第二卷一期發表了他的《以麗沙白》,這是他首次在上海有地位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十七歲的侶倫非常高興。不久,他又寫了《煙》寄去,在二卷四期也發表了,自此他與葉靈鳳通信,成了好友。一九二九年,葉靈鳳携愛妻訪港,侶倫與他相處逾月,十分融洽。侶倫認為葉靈鳳是他學習寫作的年代,在精神上給予他最大鼓舞力量的人。(見《故人之思》)

一九二九年三月,上海《北新》半月刊在第三卷五期刊出了《「新進作家特號」徵稿啟事》,向全國徵集文藝作品。曾投稿《現代小說》的侶倫,便寄去了近二萬字的短篇《伏爾加船夫》。是年十一月的三卷第二十及二十一號上,他的《伏爾加船夫》被選出發表了。雖然是次徵文不分名次,但侶倫的這篇小說卻順序排在第二位刊出而被受注視,成為享譽文壇的「中國作家」了。

在《伏爾加船夫》入選後,侶倫還為《北新》寄去了另一短篇《一條褲帶》,發表於一九三O年四月《北新》的第四卷第七期上。不知何故,此後侶倫甚少再為上海的期刊寫稿,直到一九三五年才再在上海的《中華月報》上發表短篇小說《超吻甘》(Chewing Gum),此篇後來收入短篇小說集《伉儷》(香港萬國書社,1951)中,是他在上海發表的幾篇小說中,唯一收進書中的作品。

關於《以麗沙白》

《以麗沙白》寫於一九二八年七月,是侶倫十七歲時創作的短篇。一九二九年中,署名李霖發表於上海葉靈鳳主編的《現代小說》二卷一期上,此後從未收入侶倫的短篇小說集中。直到二OO三年,《香江文壇》編侶倫逝世十五周年專輯時,才由他的好友温燦昌重刊,這是小說面世七十五年後的事。至於另一篇《煙》,據說是刊於《現代小說》二卷四期上的,可惜該刊未能找到,也沒有在以後的報刊上重現,未見!

五千多字的《以麗沙白》,是「我」給英文名「以麗沙白」的謝絲天底長信,以綿綿情話,細細述說一段藕斷絲連的情事:我和絲天原是一對愛侶,可是,當我隨軍隊從外地回來後,卻發現絲天另有愛人,我大受刺激,病了一段時日後,便給她一封不甘示弱的長信,詳述昔日的情事,似乎想以此說服她回頭;後來又覺得她不會重投我的懷抱了,便又說如今表面上是絲天拋棄了他,而事實上他另有後備愛人綠茵,跟着描述他與綠茵的愛慾,還說自己早已想離開,只是不忍傷害絲天……

以書信的形式寫小說,在一九二O年代算是新鮮的,比一般的平鋪直敘要强得多,像侶倫這樣性格內向的作家,向設定的收信者傾訴心事,正是他的强項,此所以《以麗沙白》的綿綿情話,是帶有濃郁的情意而真情流露的!

但我卻發現這篇《以麗沙白》和侶倫其他的言情小說頗有不同:情濃處過度露骨了!比如他說:

我有時看看自己的手時,我想起這是曾擁抱過你,並且曾捏過你的雙乳和摸過你的軟滑的肉體,也曾探過你認為秘密的所在的。……處女的至寶,是足以自恃而且莊嚴的,然而你的值得嬌矜的私有的一部分我已探討過了……沙漠我已走盡,金字塔我鑒賞它偉大的藝術,雖然尼羅河底我不曾探過是蘊藏了什麼,但我已經滿足的了。

最後他還說:

不寫了,綠茵來了,她躺在床上等着我呢……

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意境,在今天的青年男女來說,是「小兒科」,但在一九二O年代侶倫的筆下出現,使我感到相當詫異,是甚麼驅使他這樣寫呢?

一九二六年,章衣萍的《情書一束》以雷霆萬鈞之勢成為中國現代文壇最著名的暢銷書,就是以書信形式表達,而略帶情色的小說,且看故事結束時的「我仔細的……從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在她的小腹下親了一個吻……」幾句,當然要比侶倫的更活現,更現實,更色情。我不禁產生這樣的疑問:《以麗沙白》會不會受到《情書一束》的影響呢?

温燦昌在重刊《以麗沙白》後有一段《說明》,說他曾問過侶倫發表在《現代小說》上兩篇小說的篇名:

老先生沒有回答。我估計有兩個原因:作家在成名之後,悔其少作;二、篇名忘了。以後他在給我寫了《侶倫文藝生活概述》也沒有提到它們。

我看「篇名忘了」的機會不大,少年人的得意之作怎會忘記?我覺得「悔其少作」則是不必要的,侶倫寫《以麗沙白》時,的的確確是少年人,學習寫作之初,模仿是必經之途,作家成名後絕對不必刻意隱瞞少作;相反,把成名作家的全部作品鋪陳出來,讓研究者逐篇探索他步向成功之途,倒是必要的!

《伏爾加船夫》及其他

侶倫的《伏爾加船夫》和《一條褲帶》都寫於一九二九年,刊於上海《北新》半月刊後,從未收進他任何一本小說集中。直到二OO一年八至十月,香港《作家》雙月刊組合了一次《侶倫小輯》,才由上海陳子善發掘出來重刊,並寫了《北新半月刊與侶倫的佚作小說》配合。

《伏爾加船夫》寫大都市中的男女「攻防術」,正是侶倫最擅長的題材:婚後的「他」對太太久了,便希望透過婚外情尋找刺激。碰巧有位他和太太都認識的女孩子綺芬對他假以辭色,他便乘機約她看電影《伏爾加船夫曲》,並發動攻勢……。豈料事機不密,讓太太知道了。她先不動聲色,故意出外製造機會給綺芬到家裡來,卻又在緊張關頭突然現身破壞,事後還帶他去看《伏爾加船夫曲》,讓他見到喜歡玩弄愛情的綺芬捲曲在另一名男子的懷中……

故事非常簡單,卻寫了近二萬字,大量筆墨都用在「他」的心理活動內:怎樣瞞騙妻子?如何令綺芬不留意,從她身上尋求觸覺的享受?一步成功了,怎樣進行第二步?A計劃失敗了,如何順利過渡到B計劃去……。他複雜的心理活動,在侶倫的筆下流動得自然暢順,是他早年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傑作。陳子善說:

這篇《伏爾加船夫》不但在《北新》「新進作家特號」中顯得突出,滿紅、嶺梅、李同愈諸家的作品都相形見絀……(見《北新半月刊與侶倫的佚作小說》)

《一條褲帶》寫侯王誕農村男女偷情的故事:康伯在村裡開雜貨店,生活穩定有成績,漸漸成了冒起的鄉紳,時常把希望寄託在兒子阿安身上,盼他能為家裡帶來「福祿壽」。而從城市放假回來的阿安,則趁神功戲期間,鄉下年輕男女互相調笑交往的機會,與一向愛慕的芹姐偷情。豈料東窗事發,芹姐被鄉民捉住,阿安則在逃跑時跌到橋下……,屍體被發現時,頸上掛着從芹姐身上除出來的一條褲帶。

侶倫時常說他的小說寫的都是身邊熟悉的事,題材多是都市男女的愛情故事,或發生在城市中各階層的典型事故為主。像《一條褲帶》這樣,寫農村中默默向上爬,把一生寄託給下一代的小人物康伯的很少。相信他在寫《一條褲帶》前,着實經過努力的資料搜尋:康伯抽水煙筒,打爛神枱杯想到將有不幸事件的迷信,生活好了便祈求「福祿壽」齊來,平日欠缺社交的年輕男女借神功戲的日子來交朋友,芹姐到康伯店裡買的那條褲帶,最後卻纏在阿安的頸上……,寫得真確且具戲劇性,它顯示了侶倫在慣用題材以外的擴張野心。

侶倫的好友黃蒙田在《悼念侶倫》時說:當他們同住在九龍城時,侶倫很喜歡泡咖啡店,他在那裡看書、寫稿、觀察茶客活動,尋找寫作題材,有時一天不止去一次。要找侶倫不必到他家裡去,到他常去的咖啡店即可。

侶倫的小說和咖啡店關係密切,他底名作《黑麗拉》中的女主人翁黑麗拉,就是「孔雀咖啡店」的女侍。至於寫於一九三五年,在上海《中華月報》發表的《超吻甘》(Chewing Gum),故事則是在「黑馬咖啡店」發生的。

「黑馬咖啡店」是執筆者陸先生和他的好友高子明、毛爾青的「蒲點」,在他們認識了歌舞女郎華都眉後,仍以此處作為故事發展的舞台。經常嚼香口膠的漂亮異族女郎華都眉,周旋於高子明、毛爾青和老陸三個男人之間,技巧圓滑,銀手法高明,她的愛情觀是「金錢」主宰一切,誰有錢,誰就有愛,這是非常現實的愛情交易,是一九三O年代香港社會某階層的寫照。

侶倫這幾篇寫於七八十年前,有意衝出香港發展的小說,在上海發表時相當年輕,雖然仍在創作的摸索階段,但已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可是後來卻安心留在本地當「香港作家」,是受了挫折,磨滑了錐角?還是受了生活磨練,定下心來接受現實?是個頗值得研究的課題!

──2014年7月
8月3日刊《大公報‧文學》

臉書回應

Matt Lee:最近USB手指失靈,重新收拾存檔,找到侶倫的小說,順道參考「大成老」和「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據庫」,因為許生這篇文章,我留意到一些細節可以補充:

一、〈超吻甘〉似乎最早發表於《圖畫周刊》「小說二」一欄,比袁良駿所見的早一點,由1933年第12卷第24期連載至1934年第4卷第8期,暫時只見到十七回,可惜期刊網沒有收全。這篇在《中華月報》、《朝野公論》刊過以後,就收到《伉儷》去了;

二、在大成老上也找到一篇1933年的〈遊戲與義務〉,發表於《東方文藝》第1卷5至6期;

三、承一,如果侶倫在1935年《中華月報》刊出的〈超吻甘〉也不是新著,也就是說他在1934年至1936《朝野公論》中間,創作減少,這段時間他參與的編務反而大增,包括《南華日報‧勁草》、《時代風景》、《時代筆語》、《南風》,還出版了《紅茶》。

貼一下〈遊戲與義務〉,之前聽到許生在做侶倫,如果他有興趣,我可傳一個給他。

《京報圖畫周刊》上的〈超吻甘〉,刊於1934年4月8日~~~

書話三束

皇甫光的小說

一九五O年代活躍於香港的小說家皇甫光,原名黃六平,江西南昌人,一九四一年在重慶一所大學研究部工作時,受美國作家奥‧亨利(O. Henry)作品的影響,開始學習寫作。一九四七年到香港後,以寫作為業,一九五O年代初的三兩年間,寫了近百萬字的五六百篇掌中小說。這些小說均以日常生活中,因巧合而發生的事件作題材,大多輕鬆幽默兼而有之,頗受年輕人歡迎,後結集《無聲的鋼琴》與《糢糊的背影》(創墾出版社,一九五四)出版。

《無聲的鋼琴》,一九五二年由創墾出版社初版,我藏的這本,是一九六一年海天文化服務社的修訂再版本,三十二開一九八頁,內收〈鏡框裡的小狗〉、〈銷貨新術〉、〈忠於藝術的演員〉、〈非賣品的少女畫像〉、〈二十個傻瓜〉……等三十五個掌中短篇,書前還有篇〈重版自序〉,記述他學習寫作的經歷及寫作態度。

《遺產》(香港南國出版社,一九五三)也是三十二開本,有一七六頁,卻只收〈買錶的故事〉、〈專家與扒手〉……等十一篇,較《無聲的鋼琴》裡的要長很多,是皇甫光小說的另一種寫法。

皇甫光還出過《伶仃曲》(虹霓出版社,一九五五) 和《枯樹花》(香港友聯出版社,一九五五),但很少見。一九五O年代末及六O年代初,他曾兩次赴星馬教中學及大學,在那邊也寫了不少東西,有大量讀者。他還用向夏這個筆名寫過其他類型的作品,晚年定居美國。

珍貴的簽名本

在舊書收藏界中,簽名本是一項重要的收藏。這裡所指的簽名本,是有上下款的簽名題贈本,這種書有時候還可反映出作者和受書人的關係,是研究的第一手資料,也是價值不菲的珍品。尤其是一些名家贈名家的舊書,爭奪更厲害,最近在網上拍賣站售出的一本葉林豐的《香港風物志》(香港中華書局,一九五八),是本具五十年歷史的港版書,一般舊書行情,只是數十元的貨式,但因為扉頁上簽了名,是葉林豐(葉靈鳳)送給高雄(三蘇、小生姓高)的,結果瀏覽者達九五七次,舉牌二一六次,以一六六五元人民幣成交,令人咋舌!

較為難得的簽名本是幾個人合著一本書,分別都簽上名,送給他們共同友人的。在一本書中能找到一群作家的簽名,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大家見到的這本《九葉集》(江蘇人民,一九八一),是九葉派九位詩人送給《詩網絡》主編王偉明的合集,書名頁上有六個簽名,此中穆旦早逝,唐湜和唐祈卻因居住城市偏遠,未能及時簽上,可見一本合集要所有作者都簽上名,不是件容易的事。

事過二十多年,九葉詩人還剩下幾人?偉明的這本簽名本,該是天下孤本了,如此珍本價值若干?天曉得!

伴舞小姐的小品

伴舞小姐成愛倫(一九二五~)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的「舞海奇葩」。她伴舞之餘熱愛寫作,一九五一年起,在《羅賓漢日報》寫每日見報的專欄小品,名為《心聲散記》。據說她是寧波人,出生自頗為富裕家庭的大家閨秀,自小喜愛文學,十七歲開始寫日記,高中畢業後向報刊投稿,以寫作為樂,據說還辦過報紙。到香港後無法謀生,只好下海伴舞。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冊《成愛倫小品》(香港愛倫出版社,一九五二),收散文小品共一百篇,是她報刊上作品的結集。此書最特別之處是書後的廣告頁:香港軒尼詩道的「軒尼詩酒店舞廳」、九龍西貢街的「萬國舞廳」、「哥倫布三六九飯店」、彌敦道的「喜臨門舞廳」、「雪園飯店」……等,是單行本中所未見者。還有書前邀得戎馬書生、蕭思樓﹙過來人﹚、周天籟、過海小卒……等十位海派文人寫序助陣,可見她當年交遊廣闊。

由於她身份特殊,見多識廣,寫作內容十分豐富,一百篇短文中,有談戀愛的、寫生活瑣事的、旅遊的、寫人的、談民俗的……多種。她為人低調而有主見,文內經常為男女之不平等而憤憤不平。她不像一般舞小姐喜跟人客應酬,舞廳打烊就匆匆返家寫稿。成愛倫寫小品,往往是從生活中信手拈來,深入而有感情。除了發人深省外,還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很受歡迎。

孤本文學副刊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文庫》,是一九三一至三二年間,香港《工商日報》文學副刊的合訂本,這本名副其實的大書(30cm×21cm)厚達三吋,據原藏者黃俊東說,是他一九五O年代購自中環「康記」舊書店的珍本。他在《值得研究、欣賞的〈文庫〉》中說,這本合訂本很可能是該刊編輯袁振英的抽印自藏孤本,原書有一一八O頁,而這本是由六O五頁起,應該是全套的下冊,未能一窺全豹,實感遺憾!

《文庫》每頁三欄,每日兩頁見報,多刊文章四篇,編者的安排是理論、翻譯及創作各兩篇。內容則包括西洋哲學、文學的評論和介紹,創作方面有詩、散文和小說。較長的文章,像師克的《尼采哲學》、《社會主義派別談》,謫瀛譯的《重農學派之學說及其歷史》……等,則連載刊出。小說、散文創作中,刊登最多的是癱瘓作家魯衡,他曾在美國當苦工,因嚴重風濕而不能起床,曾主編文學期刊《小齒輪》(一九三四)。

一九三O年代初期的香港作者和我們相隔甚遠,文章發表時隨意寫下的筆名,如師克、令工、呢喃、菲、鐵俠、康……等,如今已很難知道是誰的化名,不過,像麗尼、羅西(歐陽山)、吻冰(望雲)、華胥、魯衡、陳靈谷、黎學賢等名家也在此發表作品,可見《文庫》是當年水平相當不錯的文學副刊之一。

嚴以敬的畫冊

以漫畫手法配合水彩寫香港生活片斷的阿虫,是嚴以敬(一九三三~)的筆名,他一九六O及七O年代在報刊上繪政活漫畫,一針見血,是我熱愛的畫家;在禮頓道木球會對面開二樓書店傳達書屋,專售台版文學、藝術書籍,是我常到的地方。其實,早在一九五O年代,他已經常為青少年圖書插畫,如今我的書架上還有本亞洲出版社的《黑旗軍》,就是由他插圖的。

我買得這本《嚴以敬旅行寫生畫集》(香港自印本,一九五九),才知道他專精速寫和水彩。這本三十二開,四十多頁,「騎馬釘」,連書脊也沒有的小冊子,展示他底寫生作品三十多幀,封面上標明是「第一輯」,不知是否還有第二輯?

一九五八年,嚴以敬花了八個月的時間到台灣旅行,流連山地和農村,寫下了大量「純樸的山地人和農民」富人情味的速寫和水彩。此中最吸引我的是在宜蘭繪的速寫《重曳》,初看是一頭耕牛吃力地拖着一輛極重的、載滿貨物的四輪木頭車,埋頭苦幹向前爬……,應該是極緩慢的移動,然而,整幅畫卻充滿力的動感。細看之下,原來簡單構圖的牛頭和農民的上半身重叠了,他彎起腰,曲了腿,和牛一起使勁地拉着……。

黃天石(傑克)在序中說嚴以敬的畫屬「後期印象主義派」,近似焚谷,不僅美,還挾有一股無比的熱力。

書話一束

港版台灣詩人的詩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有不少詩人僑生到台灣升學,受當地熾熱的詩風影響,出版了不少詩集,隨手寫來便有余玉書《寒漠的憂鬱》、羊城《玲瓏的佇望》、盧文敏《燃燒的荊棘》、黃德偉《火鳳凰的預言》、翱翱《死亡的觸角》和《過渡》等,至於未赴台升學,而能在台灣出版詩集的,似乎只有羈魂的《藍色獸》。相反那時甚少台灣學生到本港升學,而在香港出版詩集的台灣學生詩人,似乎從未出現過。其時新詩或現代詩在本港雖然也很流行,大抵因市場狹窄,本地詩人出版的詩集也不見特別多,即使在台灣已成名的詩人,也很少在香港出版詩集,我記得的,只有沈甸的《五月狩》、瘂弦《苦苓林的一夜》、余光中的《鐘乳石》和夏菁的《石柱集》。

記憶中印得最漂亮的是沈甸的《五月狩》(五月出版社),因手邊無書,只記得是32開薄薄的小書,封面用黑、紫雙色,好像有一幅粗線條火柴枝人形樂手在吹小號的構圖,佔去三分二版面,極具抽象的動感。當年很喜歡這本書,不知何故竟失掉了。某次跟慕容羽軍(他是五月出版社的負責人,書是他出的)談起,他說《五月狩》平裝版早已沒有了,精裝版卻沒有我深愛的封面,而且也不容易找,至今未再見。

詩人瘂弦五十年代早已成名,是台灣詩壇的重量級人物,令人意外的,他底處女作《苦苓林的一夜》竟是在香港出版的。《苦苓林的一夜》(香港:國際圖書公司,1959)32開,98頁,共收詩作32首,既無序言,亦無編後,不知何故具盛名的瘂弦,處女詩集竟會跑到被嘲為「文化沙漠」的香港來面世!

至於出版《苦苓林的一夜》的國際圖書公司也不是甚麼大出版社,他們所出的書也不多見,該書版權頁側有段小廣告,說他們出過的小說集有齊桓的《群像》、朱西寧的《賊》、黃崖的《秘密》、《彈琴的人》和詩集《敲醒千萬年的夢》等,都非常罕見,我好像只見過《群像》和《敲醒千萬年的夢》,但都未讀過。

最近讀王偉明訪問瘂弦的文章(見《詩人密語》頁126),才知道那時因香港的稿酬比台灣高很多(港台幣之比是1:7),瘂弦經常為《中國學生週報》寫詩,編輯黃崖同時任職國際圖書公司,因受黃崖之邀,《苦苓林的一夜》得以在香港出版。這段掌故若非瘂弦親述,外人難以知悉。

余光中的《鐘乳石》(香港:中外畫報社,1961再版)和夏菁的《石柱集》(香港:中外文化,1961),雖然不同出版社,其實是同一套書中的兩冊。其時蘇錫文在香港出《中外畫報》,邀覃子豪編「中外詩叢」,覃子豪在〈前言〉中說:

本詩叢的旨趣,是將最近幾年中國現代詩的佳作有計劃的呈獻於海外讀者之前,讓廣大的讀者有機會欣賞現代詩的風格。所選作品,各有其特徵,各有其新的探求與表現,這正代表了中國詩人多方面的感受與創造。(頁1-2)

《鐘乳石》是余光中第六本詩集,36開本,90頁,共收詩作43首,是他1957年4月至1958年9月間的作品,書後還有覃子豪的〈作者簡介〉和余光中的〈後記〉。覃子豪認為余光中的詩在最初的十二年中,表現了三種傾向:早期的是格律詩,風格清麗;第二期是轉變期,風格不明顯,曾作多方面的嘗試;第三期則是本集中的自由詩,多發掘中國古典精神,或反映二十世紀的感受,以〈羿射九日〉和〈杞人的悲歌〉寫得最出色。

《石柱集》是夏菁﹙1925──﹚的第三部詩作,36開115頁,收詩作65首,書後同樣有〈作者簡介〉和〈後記〉。夏菁在〈後記〉慨歎詩人之不易為,書名「石柱」,用以表達他的信心和寫作態度。同時把書內五輯的內容作簡單的介紹。他說:

第一輯〈雨中〉,主要寫時代與人生。第二輯〈圓頂〉,寫作者的藝術觀與對詩及其它的態度。第三輯〈動物園〉,大多為Light verse,是一些輕鬆的插曲。第四輯〈風景〉,為作者的記游,介紹一般人罕至的地區。第五輯〈感覺及其它〉,以寫感覺為主。(頁115)

夏菁是位嚴謹的新古典主義詩人,之前已出版過詩集《靜靜的林間》(1954)和《噴水池》(1957),是台灣「藍星詩社」的發起人之一。覃子豪這樣看他:

夏菁先生的詩,很富有東方的特色。簡潔、樸素、平衡、是他詩的外貌;冷靜、自信、理趣、是他詩的內涵。他的感情是蘊藉的、內藏的、不作野人的嘶喊;他的精神是樂觀的、曠達的、不涉頹廢的濁流。他尊重傳統,但主張批判的接受。(頁113)

覃子豪的這套「中外詩叢」既沒有編目,也沒有廣告,不知曾出過多少種,而我手上也只有這兩冊,未觀全豹,可惜!

──2004年3月

香港版舊書難求

香港是個小地方,「據說」無文化,是「文化沙漠」,奇怪的是,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港版文學舊書難求,甚至比一九二O及三O年代內地的文藝書更少見。比如鹿橋的《未央歌》,是一九五八年香港人生出版社初版的,我至今未見;又如侶倫的代表作長篇小說《窮巷》,一九五O年曾印過幾版,也是無緣得見。這些老書是入了識貨人之手,藏於私閣?還是在沒有文化、金融掛帥的商業大都會中被淘汰?天曉得!

一九六O年左右,不知何故,有彭歌等著的短篇小說集《道南橋下》寄到家裡,當年我初上中學,對文藝甚感興趣,捧讀後印象深刻,不過,到底是五十年前的舊事了,如今只記得其中有徐速的〈十誡〉,寫一個「十誡」都犯齊的年輕人告解故事。其他的作者還有彭歌、墨人、郭衣洞……等台灣作家。五十年來我一直關注香港舊書,可惜從未再見失去了的《道南橋下》。

《道南橋下》是香港「中外」出版的,中外出版社有本《中外畫報》,叢書只有《道南橋下》和《酒後》(香港中外文化事業有限公司,一九六一)兩種。侯榕生(1926~1990)畢業於輔仁大學史學系,留學菲律賓,是熱愛平劇的作家,她不但愛看、愛學,還可登台串演。侯榕生晚年居於美國華盛頓州桓灰墩鎮,著述不少,《酒後》是她最出色的短篇小說集。

(書影來源:茉莉二手書店

(馬吉按:香港中外畫報社的書曾在臺灣拍賣,可參考這篇:〈香港中外畫報社幾種書的拍賣〉

剪輯的雜誌


香港寸金尺土,居住環境擠迫,愛書人最大的煩惱是怎樣處理雜誌。通常一本雜誌中,合口味又需要保存的文章,可能只得幾頁,完整地留下全本,佔據空間不少,划不來;撕下來卻容易散失,有甚麼好辦法呢?

多年前我曾經收進過幾本舊雜誌,原書主的處理方法很巧妙,舉個例:他先用A雜誌作保留的底本,再把B、C、D……各種雜誌上有用的文章剪下,再貼到A雜誌中不需要的篇幅上……最後,整本A雜誌便變成了雜誌的「聯合國」,每頁都是有用的資料。

這種具「聯合國」性質的剪貼舊雜誌,所佔的空間不多,翻查容易,外人還可以摸索到藏書者的閱讀口味。當年買到的那幾本,賣書的人說:是葉靈鳳的!

我手上還有另一批「聯合國」雜誌:原書主把他需要的雜誌資料撕下,再把出自同一種,或開度相同的湊集一起,用線把雜誌釘成線裝本,然後在封面上寫上雜誌的性質及內容。大家見到的這本,書法如此工整、漂亮,不知是出自哪位愛書人的?

近年在雜誌上發表的東西多了,各種各類的雜誌也到了該處理的時候,終於下了決心:把自己的文章及需要的資料狠心地撕下,裝釘成冊,書架立即騰出空位不少!

俊東的舊藏

黃俊東是香港的老藏書家,他自一九五O年代初開始,即經常蹓躂於港九各舊書店,搜尋絕版的民國版文史哲舊書,經半世紀搜尋,所藏舊書無論在質和量上說,都是全港之冠。無奈香港寸金尺土,即使你藏書之地大如貨倉,終有盡頭的一日。故此,藏書家的藏品,在歲月的流逝中,偶爾也會被淘汰,再次從舊書店流徙到另一些愛書人的手裡。俊東自一九六O年代起,住在沙田道風山的石屋裡,原藏書處是兩所小平房。後來因地產商有新發展,被迫搬到近千呎的大厦裡,那次大遷徙淘汰出來的絕版好書,據說要用兩輛大貨車才能搬完。

我搜尋絕版舊書比俊東晚近二十年,常在舊書店裡淘到俊東的舊藏。俊東的舊藏很容易分辨:一是蓋了私章,一是在書的空白處用毛筆題滿了極工整的小楷,記下閱讀心得,或者與該書有關的小故事……,有些還剪貼了不少與書或作者有關的剪報。

如今大家見到任畢明的《龍虎集》(廣州文建出版社,一九四六)是三十二開二百多頁的歷史人物龍爭虎鬥評論集。書出後不久即斷市,任畢明南下香港想重印,可惜連書稿也沒有,最後要登報徵求書稿才能重版。這些來龍去脈即從本書所附貼的剪報,任畢明署名南蠻的《談我的書》中得知,書中扉頁不單有俊東的私章,還有他手書「任大任(南蠻,一九O四至八二)」,難得!

香港中國筆會

成立於一九五五年的「香港中國筆會」,是「國際筆會」的分支,香港受國際承認的文化團體之一。此會第一屆至第十屆的會長,都是黃天石(傑克),第十一屆(一九六六)起則由羅香林主持。我對羅教授以後的「香港中國筆會」所知甚少,好像現在還存在,不過,其活動似乎大不如前了。

「香港中國筆會」成立之始很重視出版,一九五六年起出版《文學世界》季刊,出了三十四期後,改為《文學天地》雙週刊,與《星島日報》合作,附於該報刊行。在一九六八年還由李輝英和黃思騁合編了四十多萬字的《短篇小說選》,多年來每月舉辦文學講座,對香港文化界貢獻良多。

在「香港中國筆會」出版的書刊中,我最有興趣的,是由黃天石和徐東濱合編的這本《香港中國筆會通訊錄》(香港中國筆會,一九六七)。這種通訊錄的目的是羅列會員資料,供會員間互相認識、交往,沒想到幾十年後竟成為撰寫香港文學史一份重要文獻。「香港中國筆會」有約二百名會員,都是一九五O、六O年代香港右翼文壇上的中堅份子,他們的原名、籍貫、住址,及在香港出版的書目均一覽無遺,而且均為本人提供,十分可靠。

此外,冊子內還刊出了三十四期《文學世界》的分類目錄,查閱極方便,是研究者不應忽略的重要資料。

香港舊書貴得有理

最近有某圖書館館長向我借書,借的是一九六O年代出版的月刊《華僑文藝》和《文藝》,令我驚訝莫名。朋友任職的圖書館,是本港資料極齊備的大學圖書館,想不到居然沒有這兩套才出版幾十年的雜誌!

由丁平(一九二二~一九九九)老師主編的純文藝月刊《華僑文藝》,創刊於一九六二年六月,出了十二期後改為《文藝》繼續,到一九六五年一月停刊,共出二十六期。這套雜誌隨了本地作家的作品,還刊登了大量台灣作家的傑作,可作為港台兩地文化交流的一手資料。可惜的是這套雜誌極少在本地舊書市場上出現,三十年前我曾以此問過丁平老師,他告訴我,因為他不想雜誌在停刊後讓人當「廢紙」辦,故意不把存貨賣給舊書商,私自「處理」掉了。

最近聽一位年近百歲的書業老前輩講歷史,說他們一九六O年代處理出版物存貨的手法,是租艘小火船把書運出公海傾倒,保証不會流出市面,影響書的銷路。一九八O年代初,我的書店結束前,「詩風社」的朋友們到書店來,把寄存在我處,體積達兩三立方米的《詩風》,用貨車運到西環的焚化爐去!

香港地少人多,寸金尺土,住人都已艱難,誰肯用房子去存書?舊書之珍罕價昂,道理明顯。

有關侶倫

侶倫的第一本書《紅茶》

侶倫(1911~1988)是香港新文學史上第一批小說家,一九二O年代中期起,已在漢口的《大光報》、香港的《伴侶》、《島上》、上海的《現代小說》和《北新》上發表作品,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窮巷》(香港文苑書店,一九五二),是香港現代文學史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侶倫一生寫過十多部小說,卻只出過六本散文集。他在《侶倫小說散文集》(香港星榮出版社,一九五三)的前記〈關於我的書〉中說:

「在已經面世的幾本羞於見人的作品中,按程序說,《永久之歌》和《無盡的愛》是我最初的兩本集子,而給予讀者較為深刻印象的,似乎也是這兩本集子。」

他這番話頗有點問題:第一,他不知道他後來給讀者印象深刻,影響力深遠的,不是這兩本短篇小說集,而是後來才出現的長篇小說《窮巷》。第二,侶倫稱《黑麗拉》(上海中國圖書公司,一九四一年初版。再版時才改為《永久之歌》)和《無盡的愛》(香港虹運出版社,一九四七)是他「最初的兩本集子」,那是純以「小說」而云,其實他的第一本書是散文集《紅茶》(香港島上社,一九三五)。

《紅茶》是三十二開本,一二五頁的小書。書分「殘絃小曲之什」和「紅茶篇」上下兩輯,共收散文十六篇,是寫於一九二七至三三年,侶倫非常年輕時的作品。

「殘絃小曲之什」收〈初頁〉、〈燕語〉、〈前宵〉、〈未斷的牽縈〉、〈靈魂的超度〉、〈暮〉等十篇,都是抒情味甚濃的散文。透過這些文章,我們接觸到一顆年輕而憂鬱的靈魂,他用夢囈的呢喃,傾訴埋在心底的情意,訴說「既愛」而又「不敢愛」的矛盾,我們隱隱的感受到作者失戀的哀痛。

侶倫在〈前記〉中說:

「這裏面的每一篇文章,在動機寫的時候以至寫好,都不過是企圖抒發自己心中的鬱結;最高的目的,也只在給自己一種適意的滿足。這樣純然地由為自己而寫的東西,好壞都沒有閑豫的心情計及,也不必計及。……寫的時候是為了自己,印成了書也自然不是為着別人的。」

正因為這種純真,散文寫來雖然含蓄,卻不矯揉造作,才會有感情,才能叫讀者感動!

「紅茶篇」只收〈紅茶〉、〈向水屋〉、〈火點〉、〈秋〉、〈記司徒喬〉和〈虹〉六篇。這些文章以寫人記事為主,與「殘絃小曲之什」的抒情完全不同。侶倫特別喜歡〈紅茶〉,除了他愛飲紅茶外,還因為這篇文章記錄了他和好友的生活:

一九二九年,侶倫從香港島遷居九龍城,透過愛飲的紅茶,他回憶過去幾年和文友們在般含道的文藝集會中,一邊喝着紅茶,一邊談文說藝的歡樂;記起那一段日子,天天到外國朋友瑪烈打家裏,和他們飲紅茶,感受異族的生活情趣;和好友一齊同到九龍城邊上的海濱漫步,在小冰室裡飲紅茶。而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和葉靈鳳、郭林鳳夫婦交往的記錄。一九二九年夏,葉靈鳳與妻子郭林鳳取道途經香港回廣西,這是他們首次來港,在侶倫家住了整整一個月。他們天天遊山玩水,生活過得相當愜意,熟絡後以喜愛的食物作外號互稱,葉靈鳳叫「醬油」,郭林鳳叫「辣椒」,侶倫就叫「紅茶」!

「紅茶篇」中還要一提的是〈向水屋〉。侶倫最後的一本散文集叫《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一九八五),是他的文壇回憶錄,裏面有一篇〈向水屋追懷〉,就是「紅茶篇」中〈向水屋〉的補篇。侶倫非常喜愛他的「向水屋」,在兩篇文章中都仔細地描述過它的好處:那是九龍城海邊的一層頂樓,屋外有陽台,憑着石欄可以看到由獅子山延伸下來的風景,另一邊是海,海以外是鯉魚門和香港島的遠山……。可惜他沒說出正確的地址,只知道在「宋皇臺」附近。後來,我在《紅茶》的版權頁上,發現了「島上社」的通訊處:香港九龍城西貢道五十一號三樓。這就是侶倫的「向水屋」?順帶要提的,徐悲鴻在戰前曾為「向水屋」題了橫額。侶倫在戰後回到香港,「向水屋」因日治時代擴建機場而被夷平了,他雖然搬了多次家,但徐悲鴻題「向水屋」的橫額,卻一直掛在侶倫家的牆壁上,成了他終生的書齋。

我的這本《紅茶》是難得一見的簽贈本,書的空白頁上有:「敬贈鷗外.鷗好朋友,永久的憶念。侶倫一九三五.八月」字樣。從語氣上看,小說家侶倫對同齡的詩人鷗外鷗(1911~1995),是充滿敬意的。

我和這兩位大家都曾有一面之緣,不禁這樣想:兩位完全不同的文人,究竟是在甚麼情形下結成好友的呢?

一九八O年代某日,有人自北京來,三聯書店在中環設宴一席款待。記得席中有侶倫、戴天和杜漸等人,大家談笑風生,非常高興。然而,坐在我旁邊的侶倫,卻沉默寡言,獨自沉醉在他自己的個人世界裏,彷彿走進了另一空間,整個晚上沒說上五句話,一副嚴肅的學者形象,使人望而生敬、生畏。

一九八七年,鷗外鷗應邀來港,參加「四十年代港穗文學活動研討會」,留着短短白髭的詩人,戴金絲眼鏡,頭髮梳理得整齊光滑,穿着講究而整潔的恤衫西褲,悠然自得地咬着煙斗,很有英國紳士風度;陰聲細氣的和每個人談話,一雙精靈智慧的眸子閃閃生光,給人親切的感覺。

如果不是買到這本《紅茶》,我絕對想不到健談、前衛的詩人和沉實的小說家曾有過一段交情!

掙扎在戰火邊緣的《無名草》

侶倫的散文集有《紅茶》(香港島上社,一九三五)、《無名草》(香港虹運出版社,一九五O)、《侶倫隨筆》(香港太平洋圖書公司,一九五二)、《落花》(香港星榮出版社,一九五三)、《紫色的感情》(出版處不詳,一九五三)和《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一九八五)等六種,均已全部絕版,除了《向水屋筆語》問中可在舊書店中得賭外,其他的都似鳳毛麟角,難得一見。我有幸得見《紅茶》,還藏有他第二部散文集《無名草》。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軍攻陷香港之時,侶倫是住在九龍城向水屋的,他目賭平民百姓在日軍的淫威欺壓下忍氣吞聲,過着亡國奴的生活,生命隨時被結束……。他終於忍不住,在一九四二年五月,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逃到東江上游偏僻的小農村紫金縣避難。在平靜的鄉間歲月,他一邊在小學裏教書,一邊默默地筆耕。這時候有朋友來信,說要在曲江辦報邀他撰稿,他便隨寫隨寄,寫了一大批揭發日軍暴行的文章,以備將來組成《香港淪陷回憶錄》出版。可惜朋友的報紙辦不成,他幾經辛苦討回來的稿件,僅剩下零星的散頁,《香港淪陷回憶錄》便出版無望了。在紫金隱居三年多,勝利後侶倫回到香港,向水屋已被夷平,他撫平了傷痛,在生活穩定以後,便整理這幾年的散稿出版了《無名草》。

《無名草》雖然書分「無名草」、「火與淚」和「生死線」三輯,其實只是兩類文章:「火與淚」和「生死線」收〈難忘的記憶〉、〈孤城的末夜〉、〈淪陷〉、〈橫禍〉、〈人性以外〉等十篇,正是索回來《香港淪陷回憶錄》的散稿,這裏有淪陷前文人焚書燒信的恐慌;誤闖禁區,生死繫於一線的驚嚇;為了未得允許而購買香煙,瞬間身首異處;搭公共巴士全車乘客被捉去「剝光豬」搜身……,日軍的種種暴行,讓我們未經戰亂的後生小子,以為在讀《天方夜譚》!由於《無名草》印量少,很快就絕版了,侶倫一九八O年代初整理《向水屋筆語》時,便把這些文章選輯了部分,題為《九龍淪陷前後散記》,作為他戰時生活的一頁痛苦回憶。

「無名草」一輯中也收十篇文章,是他戰後生活的點滴,此中〈故居〉、〈舊地〉、〈書二題〉和〈我的日記〉數篇,感慨尤深。和平後回到香港,他到九龍城去,緬懷昔日的生活片斷,時空轉移了,故居景物和人事當然已不再了。文人多是感情豐富的動物,記憶中的無助,忍痛焚搬寫了十三年的二十本日記,那種傷痛是不能用文字表達的。侶倫說「我愛惜我的日記,比較在『舐犢情深』這觀念下愛惜自己的作品還要深切。因為後者是用思想去寫,而前者是用生命去寫的」。試想想:那些記載了個人「生命的成長,思想的變遷,青春的哀樂」的文字,要在一瞬間化成灰燼,執筆要描述那種哀痛時,誰能不手震?誰能不痛心疾首!

寫《無名草》時侶倫已三十多歲,較青少年時代出版的《紅茶》,無論是思想上,寫作手法上和文筆,都有長足的進步,作者已從自我心境的抒寫,擴展至放眼社會,關心自己以外,學會了關心國家,關心民族,關心全人類。生活的歷程,是作家筆鋒最好的磨練。來年是侶倫的百歲冥壽,匆匆介紹了他最初的兩本散文集,為這位土生土長且長眠於香江的前輩作家記一筆。

二O一O年八月

(《文學評論》二O一O年十二月第十一期)

侶倫的《伉儷》

一九八四年七月,杜漸主編的《讀者良友》創刊號上,有侶倫作品研究的特輯。東瑞寫了篇《侶倫中短篇小說的特色》,全面討論侶倫的小說,其中有幾句話:「侶倫有不少作品已散佚了,例如那本《伉儷》連他本人也不存。」

侶倫(一九一一至一九八八)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作家,由第一本書《紅茶》(一九三五)到最後一本《向水屋筆語》(一九八五),除了一九四一年上海初版的《黑麗拉》,全部都是香港出版的,奇怪的是這些書多年來坊間甚少見。其實,不單像侶倫這類純文學作家的書少見,近年連俊人、孟君及碧侶等流行小說作家早年的作品也銷聲匿跡,真是個怪現象!

《伉儷》(香港萬國書社,一九五一)收〈超吻甘〉、〈鬼火〉、〈迷霧〉、〈遮陽鏡〉、〈輝輝〉、〈私奔〉和〈伉儷〉七個短篇,寫的都是不同工作性質者的愛情故事,以喜劇的筆法寫男女間的「攻防術」:經常嚼香口膠(侶倫譯之為「超吻甘」)的漂亮異族女郎華都眉,周旋於高子明、毛爾青和老陸三個男人之間,她的愛情觀是「金錢」主宰一切,誰有錢,誰就有愛。〈鬼火〉中的金先生則認為「女人是鬼火,你追過去,她跑;你跑,她倒追過來」。〈伉儷〉是六個發生在夫妻間的掌篇,夫婦間的勾心鬥角常惹人發會心的微笑。

(大公報二O一O年九月十日)

侶倫二三事

去年十二月在《文學評論》雙月刊上發表了〈侶倫的第一本書──《紅茶》〉,後來被編進《侶倫作品評論集》中。其後並因此認識了侶倫的兒子李兆輝先生,我們在某茶餐廳長談了整個黃昏,知道了侶倫一些鮮為人知的生活片斷。

兆輝先生說小時候他們住在九龍城,生活頗為艱苦,侶倫常手執一支殘舊的墨水筆埋頭寫稿。筆用久了,經常漏墨,把手都染藍了,變成「藍手黨」。可他情願把錢省下來為他們兄妹倆買這買那,就是捨不得換筆。後來,他終於想到了辦法,用家裏貼傷口用剩的膠布,把墨水筆黏貼捲起來。筆不再漏墨,侶倫終於不用再做「藍手黨」了。

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好過些,侶倫寫稿甚勤。兆輝回憶說:「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像是一部寫稿機器,無時無刻都見他伏案狂寫。寫了幾個星期,寫好的稿紙有一兩吋厚了,他就會把它們整理好,放進包包裏,到香港去交稿……」

兆輝的視線從卡座側的玻璃屏投到黃昏時分車水馬龍的彌敦道去,人彷彿透過馬路上事物的移動,回到往昔舊日去,喃喃地:「父親要出門的日子我們最開心,因為那是他去領稿費的日子。黃昏時回來,他手裏總會帶着一兩包燒味,那頓豐富的晚飯,正是我們期待已久的。」

兆輝最難忘的是每年中秋看「花牌」的往事:

以前有些大酒樓,中秋前會在店前用竹棚蓋搭一些「花牌」以廣招徠。這些「花牌」非常巨型,總有二三樓那麼高大,主題多是歷史人物故事:「嫦娥奔月」、「后羿射日」、「桃園結義」、「三英戰呂布」……是最熱門的題材。這些「花牌」不單有故事主題,人物製作栩栩如生,而且色彩鮮艷,燈飾奪目,非常好看。兆輝少時最喜歡看這些「花牌」,接近中秋的日子,總要求侶倫帶他去看。「騎在父親的肩膊上,高興地呼叫、躍動,聽他講古人的故事……,這是我們父子倆最歡樂,最難忘的記憶。」

我是認識侶倫的,不過見面次數不多。一九八O年代初曾一同參加宴會,坐在一起。他沉默且嚴肅,整個晚上說了不足十句話,沒想到他另一面是個慈父。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十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