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鄉夢影之二十一

《中篇創作新集》



一九三六年,趙家璧得張天翼的協助,編了一套十冊的《中篇創作新集》。張天翼從「左聯」中,選了十位初露頭角的新進,寫了十本從未發表的中篇,故稱為「新集」。這套書是四十二開本的袋裝書,約一七O頁,由「良友」的汪漢雯設計,叢書式劃一封面,只中間的動物圖案、書名和底色轉變,小巧精緻。

這套叢書初版只印二千冊,但由於「八‧一三」戰亂,良友的貨倉被焚,剩下的書不多,它們是:蔣牧良的《旱》、奚如的《懺悔》、白塵的《泥腿子》、歐陽山的《鬼巢》、舒群的《老兵》、艾蕪的《春天》、周文的《在白森鎮》、羅烽的《歸來》、葛琴的《窰場》和草明的《絕地》,如今都十分罕見!

舒群(1913~1989)是哈爾濱人,和羅烽及「兩蕭」同是「九一八」後崛起的東北作家。由於他長時期為隨軍記者,對軍中生活有深入的認識,《老兵》(上海良友,1936) 寫的就是他最熟悉的故事,透過老兵張海受人欺侮,及其妹被團長強暴的事實,揭示了軍中的黑暗,指出低下層的人們,即使要長期逃亡,也要挺身而出,不能向惡勢力低頭。

舒群的成名作是短篇《沒有祖國的孩子》,是一九三O年代很著名的抗戰小說。

《現代創作叢刊》






一九三二年五月,由上海現代書局出版,施蟄存及杜衡主編的巨型文學雜誌《現代》創刊,由於作品水平甚高,很受歡迎。後來施蟄存還利用刊於《現代》上的稿件,聯絡了他們的作者,出版過全套十七種的《現代創作叢刊》。這套叢刊出版於一九三三至三四年間,以小說為主,詩集只有戴望舒的《望舒草》,散文只有郁達夫的《屐痕處處》,劇本只有洪深的《五奎橋》。

這套叢刊為編號出版,但編號不見於封面和版權頁,只列於扉頁內。第一種是張天翼的短篇小說集《蜜蜂》(上海現代書局,1933),收〈路〉、〈宿命論與算命論〉、〈最後列車〉、〈夢〉、〈仇恨〉、〈和尚大隊長〉和〈蜜蜂〉七個短篇。

《蜜蜂》的書後有《現代創作叢刊》目錄,羅列了「十八」項,後四種未出的是:魯彥的《屋頂下》、何家槐的《雨天》、穆木天的《流亡者之歌》和葉靈鳳的《紫丁香》。後來《屋頂下》出了,《雨天》改為郁達夫的《屐痕處處》,最後一本是穆時英的《白金的女體塑像》;穆木天的《流亡者之歌》,一九三七年改到樂華圖書公司出版,《雨天》和《紫丁香》始終未見。

《現代創作叢刊》不算太難找,但索價也不低,像初版本的《望舒草》,最近就拍過人民幣二三O五元。這套書我未見過的是魏金枝的《白旗手》和黎錦明的《失去的風情》。

《創作新刊》




趙景深一九三O年入北新書局編輯部,編了一套《創作新刊》,有洪為法的《為法小品集》、廬隱的《火焰》、陳友琴的《萍踪偶記》、彭成慧的《懷舊集》、吳秋山的《茶墅小品》、何家槐的《稻粱集》……等多種,多是散文小品。他自己也出過《瑣憶集》、《文人剪影》和《文人印象》。我見過的幾冊,全以這幅皓月配野草圖作底畫,都是四十開(10.5x17cm)的小冊子。

《文人剪影》和《文人印象》以趙景深當時文壇上的諸友作素描對象,收文近八十篇,每篇都是短短的,不過千字,可作文人小傳看,此兩書早已絕版,難得一見。如今還可讀到的是此兩書的合編本趙景深《我的文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瑣憶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是本小品,收〈破馬車〉、〈江灣夜行〉、〈西溪〉、〈談食品〉、〈先父的周年忌〉、〈新年的片斷〉、〈我的寫作生活〉、〈蘇錫三日遊〉、〈我要做一個勤懇的園丁〉、〈讀書隨感〉……等二十二篇,僅四萬多字,此中有童年瑣憶、遊記、生活小品、讀書札記,文人交往紀實等,尤其〈記廬隱和李唯建〉、〈盧前齋偷書記〉兩篇,更是難得的文壇軼事,是趙景深早年少見的散文集。書前還有兩頁四幅印得非常清晰〈杭州留影〉的插圖,以當年的印刷水平來說,是效果非常好的了。

《文學小叢刊》



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是一九三O、四O年代非常重要的出版社,除了全套一百六十冊的《文學叢刊》,他們還出過《現代長篇小說叢刊》、《烽火小叢書》、《烽火文叢》、《文季叢書》、《吶喊小叢書》……等多種叢刊。每種叢刊都有其獨特的封面設計,只是這些叢刊的書種大多只有一二十種,數量遠遠不如《文學叢刊》,而且大多出在烽火歲月裏,印量少,流失量大,也就較少人提到。

其中有一種《文學小叢刊》,出版於一九三九至四八年間,三集共出十七種,有艾青的《大堰河》、羅淑的《地上的一角》、沈從文的《昆明冬景》、楊剛的《我站在地球中央》、李健吾的《希伯先生》……,此中有許幸之的小說、散文集《歸來》(上海文化生活,1940),是三十六開本,僅五十三頁,收〈鹿的父親〉、〈奈良之夜〉、〈漁村〉、〈歸來〉和〈聖誕樹下〉五個短篇,才二萬字,是名副其實的「小書」。

許幸之(1904~1991)是現代著名的詩人、劇作家,小說只有《歸來》和《海涯》(上海樂群書店,1928)兩種。賈植芳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是以上海圖書館藏書作藍本的最佳工具書,許幸之的欄下居然不見《歸來》,可見此書罕見!

《文季叢書》



《文季叢書》的出版年代與《文學小叢刊》相同,也是出版於烽火歲月裏,他們之間最大的分別:《文季叢書》是三十二開本,不一定是小書,厚薄參差,如蘇金傘的詩集《窗外》只有八十九頁,但王統照的短篇小說《銀龍集》卻厚達二七七頁。對文化生活出版物有深入研究的孫晶說:

《文季叢書》與《文學小叢刊》……盡現抗戰風雲變幻,力展抗戰激情熱忱……,又更多保留了《文學叢刊》的一貫風格,如尊崇藝術性,側重對非小說體裁的介紹,關注評論文學的發表等。(見《文化生活出版社與現代文學》,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

《文季叢書》的內容有詩、散文、小說、劇本、評論等各種類型作品,共出三十一種,有田一文的《懷土集》、畢奐午的《雨タ》、孫毓棠的《寶馬》、靳以的《眾神》、李健吾的《心病》……,此中有流金的散文《一年集》(上海文化生活,1949) ,此書收戰時所寫的散文十三篇,最初曾編入《烽火文叢》,一九四二年在重慶出過一版土紙本。

流金即是歷史學家程應鏐(1915~1994),曾就讀於西南聯大,受業於聞一多、吳晗,史學家而寫得一手流暢、感人,而又抒情味濃郁的好散文,難得!

青年文藝集《掙扎》

《中學生》雜誌是歷史悠久的青少年名牌刊物,由一九三O年創刊,一直出到建國後,和《開明少年》一樣,都是開明書店最成功的期刊,早年由夏丏尊和葉聖陶主編,同樣愛辦徵文,出過一本青年文藝集《掙扎》(上海開明書店,1948)。

葉聖陶在序中說:《中學生》一向鼓吹文藝,希望青少年們多投稿。為了增加刊出的機會,在刊物上發排以外,特意出版這本徵文選集。還說明刊物雖名為《中學生》,但他們的讀者、投稿者的範圍甚廣:

……不盡是在校的中學生,也有大學生,公務員,各業的職員,以及體力勞動的工人與農人。……年齡大約在十五六歲到二十幾歲那個階段裏……

因此,這本《掙扎》決非少年讀物,而是名副其實的「青年文藝集」。《掙扎》有一O六頁,收小說五篇,詩歌五首和散文六篇。除了詩歌仍是極普通的自由體,水平稍遜以外,小說和散文不過不失,正符合葉聖陶所說的作者水平。

書名《掙扎》,除了因書內有此一篇外,因大部分作品均寫人民掙扎於水深火熱中的苦況。此中唐德森的〈賣青山的故事〉,寫貧農忍痛出售未成熟的蔗田,後被鄉長强搶所得,更送去當壯丁從軍的故事最為出色,是本書的代表作。

《開明少年》徵文集

《開明少年》一九四五年創刊於上海,是一份很受歡迎的月刊,曾先後由葉聖陶、葉至善父子主編。這份刋物創刊的目的是要為少年人提供課外讀物,闢學生園地讓學生練習寫作,它的性質大至和《中學生》近似,只是內容較淺,以初中學生為對象。

《開明少年》的特色是經常舉辦徵文,他們先定下一個題目,讓少年人在指定的範圍內寫作,最後由編輯部從眾多來稿中選出數十篇,以所定的命題出版一冊單行本。這樣的選集不知出過多少本,我見過的就有:《少年們的一天》(1947)、《忘不了的事》(1948)、《我》(1948)和《熟悉的人》(1949)。這些徵文選集內容廣泛,水平高以外,書前還有葉聖陶寫的序,是少年人課外的優良讀物,多能一版再版。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開明少年》三週年紀念徵文選集《我》,就是一九四九年的第三版。葉聖陶說是從六百四十四篇來稿中選出來的三十篇,來稿者有「工人、苦力、店員、學徒、做莊稼的,當兵的,國民學校的教師……」,一九四O年代的「少年」,居然有這樣的特殊身份,實在是我們想像不到的!

封面是豐子愷的插畫〈來的是我〉,來人為甚麼要蒙着眼?是不忍看他們的苦難,還是鼓勵他們無視苦困,勇往直前創出一條新路?

《萬葉文藝新輯》



浙江桐鄉人錢君匋(1907~1998)是現代舉世知名的藝術大師,他的國畫、書法及篆刻尤為人稱道,我則特別欣賞他的圖書裝幀藝術。倪墨炎說他極具個人獨特風格,「構圖豐滿,文字粗壯,講究圖案的裝飾美,喜歡色彩對比強烈」(見《文人文事辨》頁169),為不少名家設計過漂亮的書衣。

錢君匋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其實他年青時已喜歡文學創作,很早已出過詩集《水晶座》(1929)和詩、散文合集《素描》(1931),此所以他一九三八年回到上海辦萬葉書店時,便非常重視文學創作,編過《文藝新潮》月刊、《文藝新潮小叢書》、《第一年》、《第二年》、《萬葉文藝新輯》……。

由錢君匋及索非合編的《萬葉文藝新輯》,大約出版於一九四五至四七年間,沒有書目及編號,我見過的有:鳳子的《八年》、羅洪的《活路》、索非的《龍套集》、林珏的《鞭笞下》、田濤的《希望》、蹇先艾的《古城兒女》、豐子愷的《率真集》、孫陵的《大風雪》、梅林的《敬老會》、王西彥的《鄉下朋友》等,封面由錢君匋親自裝幀,起先我以為都是用那個:有三個婦女及小孩,具文藝復興時期插畫特式的圖案,卻原來不完全是,還有如今大家見到的《八年》款式,一套叢書用兩種不同的封面設計,少見!

商務版《大時代文藝叢書》

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叢書中,稱為《大時代文藝叢書》的有兩種,出版鳳子《廢墟上的花朵》的那套,是由商務印書館一九四O至四五年,在重慶及香港兩地出版的。封面劃一用紅黑雙色印製,約有十來種,這套書有個奇怪的現象:版權頁內未說明究竟是香港版還是重慶版的。我有一個不知是否可行的鑑別法,因當時重慶的出版條件比香港差,像我以前介紹過羅烽的《橫渡》,封面用灰藍色粗紙,內文用劣質土紙的,應該是重慶印的,其餘用白報紙印的,相信是香港所出的了!

商務印書館的《大時代文藝叢書》,重慶版紙質差,不易保存;香港版適逢日軍攻港陷火海,所餘亦無幾,不常見,即使專業的工具書,如上海圖書館的《中國近代現代叢書目錄》及徐瑞岳‧徐榮街的《中國現代文學辭典》均記錄不全,鳳子的《廢墟上的花朵》及周文的《救亡者》均不見有!

這套《大時代文藝叢書》,我見過的還有:田濤的《大別山荒僻的一角》、老舍的《殘霧》、李輝英的《火花》、李長之的《苦霧集》和王亞平的《紅薔薇》;據說還有後來成名於台灣,寫過幾十本書的名作家尹雪曼(1918~)的散文小說集《戰爭與春天》(重慶商務,1943),這是他的處女集呢!

世界版《大時代文藝叢書》



另一種《大時代文藝叢書》,是鄭振鐸、王任叔及孔另境主編,由世界書局於一九三九年所出版的,全套共十一種,除去翻譯作品和理論,有:容廬的《繁辭集》、孔另境‧王任叔等的《橫眉集》、巴人的《捫蝨談》、白曙‧石靈等的《松濤集》、郭源新(鄭振鐸)‧韋佩(王統照)等的《十人集》、柯靈的《掠影集》、王行巖的《突圍》和石靈的《當他們夢醒的時候》。

在眾多的名家中,你會發現名不見經傳的「王行巖」,其實此人也非無名之輩,只是當時尚未成名而已!王行巖本名王林度,即是後來的台灣名作家姜貴(1908~1980),他是山東諸城人,一九四八年赴台以前,除了《突圍》,已出過長篇小說《迷惘》(上海現代書局,1929),一九五二年完成長篇小說《旋風》,奪一九五五年台灣中華文藝獎,並於一九六O年完成姊妹篇《重陽》,聲譽更隆!

巴人在《突圍》的後記中說:

此篇所處理者,為一二八淞滬戰爭中某鐵路局小公務員的逃難生活。無英勇的場面,但有哭笑不得的灰色現實。大時代中的小人物面目,刻劃得非常分明。官僚們的醜惡積習,素描得極其清楚。文筆經鬆而幽默……天下好書,貴在能一口氣讀完……

書鄉夢影之九

杜衡的《石榴花》

很多作家都會對自己第一本創作很不滿意,不願提它,不承認它,甚至想忘掉它;柔石如是,施蟄存如是,杜衡亦如是!

杜衡在《懷鄉集》(上海現代書局,1933)的自序上說:

《懷鄉集》可以說是我底第一個創作集,雖然在以前,特別是在一九二六到一九二八這三年間,我也曾發表過一些作品,並且也出過一個自己也極願意被人忘記的小冊子。

他所說的這本「小冊子」,就是大家現在見到的這本《石榴花》(上海第一線書店,1928)。此書出版後,杜衡非常不滿意,甚至停了創作,三年來都未寫過一篇小說,《石榴花》自然不會再版,也就相當罕見了!

《石榴花》收短篇〈石榴花〉、〈最初的眼淚〉、〈還魂草〉、〈人去後〉和〈火曜日〉五篇。寫的都是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兩男一女的、一男兩女的,甚至同性的愛、近親的愛都有,而且都是悲劇收場,令人覺得作者生活圈子窄,重複的題材叫人悶極,難怪杜衡要停筆,他深恐自己會變成張資平第二呢!

杜衡(1907~1964)原名戴克崇,較常用的筆名還有蘇汶,他一九二O年代與戴望舒創辦《瓔珞旬刊》,後來又編過《無軌列車》和《新文藝月刊》。杜衡的創作不多,除了前述的,還有長篇《叛徒》和《漩渦裏外》等。

蒯斯曛的《淒咽》

如果不是買到這本《淒咽》(上海泰東圖書局,1927),我真不知現代有位作家叫「蒯斯曛」!

蒯斯曛(1906~1987),原名蒯世勳,復旦大學畢業,曾編輯過上海泰東書局出版的《白露》文藝半月刊和《白露月刊》。抗戰期間赴蘇中抗日根據地,曾任《濱海報》和《蘇中報》編輯。建國後歷任上海譯文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社長兼總編輯。

據說蒯斯曛精通數國語言,是現代著名的翻譯家,翻譯過瑞士史碧麗的《小小的逃亡者》。創作除了《淒咽》外,還有短篇小說集《幻滅的春夢》(上海東新書店,1929)。

《淒咽》是進社文藝研究會所編的《白露叢書》之一,三十二開毛邊本,二一六頁,封面由錢君匋製作,收〈永生之門〉、〈厄運之淚〉、〈死灰色的春假〉、〈灰黝絕望的圈裏〉、〈請柬〉、〈淒咽〉、〈圓軌上〉和〈悼亡集〉等八個短篇。

蒯斯曛在〈卷首自記〉中說,兩年來他寫過十五篇小說,多收集在和朋友的合集中,從語氣看,這本《淒咽》該是他的第一本書,集內小說裏的人物,多是灰色的青年,在當時畸型的社會裏,這是一種普遍的現象!

蔣山青

上網查「蔣山青」,得數千條,大部分都是和出生於一九六一年的浙江海寧人蔣山青有關的,他一九八三年受業於藝術大師錢君匋,書、畫、印、文各有成就,是當今畫壇的名家。可惜不是我要查的「蔣山青」。我要的是一九二O年代的作家蔣山青,他曾出過詩集《無譜之曲》(上海泰東書局,1927)》、《山青詩草》(山川書屋,1937),短篇小說集《秋蟬》(上海出版合作社,1927)、《月上柳梢頭》(上海出版合作社,1927)、《紅睡》(上海出版合作社,1929)、《流不盡的血》(南京明日書店,1933)和長篇小說《重戀》(重翠書店,1930)。

巧合的是相距兩代人的當代蔣山青和民國蔣山青有個共通點:都認識錢君匋。前者是錢的弟子,後者是錢的朋友。如今大家見到這本一九二七年再版,印了四千本,蔣山青的《秋蟬》,即是由錢君匋裝幀的,圖的左下角有清晰的「君匋」印章。

《秋蟬》有二O六頁,收〈綠玻璃杯〉、〈王二底煙桿〉、〈秋蟬〉、〈送葬〉、〈晚年〉……等九個短篇,這裏有滿懷大志的青年不幸病逝,有苦苦掙扎仍無法在社會立足者尋死,有沉溺於愛慾的男女,有低下層貧民的苦痛……,這位作家蔣山青的世界,是灰暗、沒有出路的悲慘天地!

謝文炳及其《詩亡》

《詩亡》的作者謝文炳(1900~1989)是湖北漢川人。一九二三年畢業於清華學堂(清華大學前身)。後赴美留學,一九二八年回國後,曾任教於武漢大學、暨南大學、燕京大學……,一九五O至五二年曾任四川大學副校長。

謝文炳熱愛文學,一九三二年曾和謝冰瑩、方瑋德等於廈門創辦《燈塔》月刊,後來又和羅念生、周熙民等人創辦《半月文藝》。他一九三O年代已開始創作,但建國前只出過約十七萬字的長篇小說《詩亡》。

《詩亡》(成都自印本,1947)是謝文炳在四川大學任教時自印的,發行處是四川大學華西村他的居所,印量甚少,相當罕見。小說寫詩人童時欽赴美升學,在船中邂逅女留學生許麗實,兩人隨即墮入愛河,四年後畢業即在美結婚。然而詩人想讀博士,女的卻想過富裕的生活,迫得詩人透不過氣來,為生活日漸消瘦,套句老話:「結婚成了戀愛的墳墓」。

書內列出計劃出版的《謝文炳叢書》多種,可惜好像未能出版,僅有處女作《詩亡》一冊。建國後則出過長篇《一代知識份子》,中篇小說《匹夫》、《史密斯太太的中國客房》和《留美筆記》等。一九九四年,四川大學出版社為他出過《謝文炳選集》,只印了一千冊,甚少見。

那是誰的悲劇

與舊書打交道的數十年生涯中,我接觸過的毛邊本民國書不少,但,未開封的,要我拿着小刀,一頁一頁割開才能讀的,尤其像這本《瓦雀的悲劇》(上海泰東書局,1928) ,為具八十年歷史的老書解封,好像還是頭一遭。想到這本老書寂寞地守在書架上八十多年,孤獨地等候她的伯樂,不覺想到:這是書的悲劇?作者的悲劇?還是出版人的悲劇?

《瓦雀的悲劇》僅印二千本,是勵前社叢書之一,它的作者是從來未見有人提過的「夢萍」。一九二O年代中,夢萍是武昌師大的學生,在漢口《江聲日報》的副刊《星野旬刊》上發表作品,而被該社同人楊邨人邀入星野社。一九二六年,「五卅運動」怒潮洶湧,熱心革命的夢萍在這場運動中犧牲了,星野社同人李守章、楊邨人和張芹希把夢萍發表在報刊上的遺作合成此冊,還在書的前後附了詩文〈關於作者〉、〈輓歌〉和〈追悼夢萍及其他〉以作紀念。

《瓦雀的悲劇》收〈活屍〉、〈落拓〉、〈鴻溝〉、〈除夕的嗚咽〉、〈咽聲〉和〈瓦雀的悲劇〉六個短篇。作為書名的〈瓦雀的悲劇〉顯然是他的代表作,寫一只被困在很多玻璃窗室內的瓦雀,牠透過窗戶,看到戶外的自由世界。這只熱愛自由的小鳥,一次、兩次,多次衝向玻璃窗,結果……。

金滿成的《友人之妻》

四川峨嵋人金滿成(1900~1971)一九一九年赴法勤工儉學,對法國文學有濃厚的興趣,曾翻譯法朗士、巴爾扎克和左拉等人的作品,給人的印象是位翻譯家,其實他早年寫了不少小說,最為人熟知的是處女集《我的女朋友們》(上海光華書局,1927),可惜這本屬《幻洲叢書》,專寫愛情的短篇小說集絕版幾十年,我至今未見。其餘的長短篇有:《愛與血》、《林娟娟》、《花柳病春》、《黃絹幼婦》、《女孩子們》、《友人之妻》、《愛慾》和《動搖的心》等。金滿成擅寫情愛,膽大、露骨且手法新穎。他有一篇寫十六歲少年與少婦偷情的短篇〈初次之性交〉,曾被性學博士張競生收入他的名著《性史》中,因而受人注目,聲名大噪。

我藏的《友人之妻》(上海光華書局,1931),是一九三三年的三版,由初版算起,印至四千冊,三十二開,二二七頁,收〈參考書〉、〈一片革命聲〉、〈友人之妻〉、〈金的價格〉和〈時裝競賽會〉等五個短篇。〈友人之妻〉寫某官員收到舊情人一對漂亮的繡花枕頭,怕嬌妻嫉妒,不敢帶回家去,卻又捨不得丟棄。於是寫了封長信,交代事件的始末,一起送到某下屬處,要他好好保存,以便他日隨時取回。全篇用挖苦的語氣寫成,幽默、風趣兼而有之,是一九三O年代小說中少見的。

為阿湛敲《晚鐘》

浙江紹興人阿湛(1925~1960?)原名王湛賢。他一九四三年到上海,在柯靈的《萬象》當助編,得到他的鼓勵,開始寫第一篇小說〈螺絲〉,並發表在是年的八月號上。自此阿湛熱愛寫小說,還結集出版了《棲鳧村》(上海開明書店,1948) 、《遠近》(上海文化生活,1949)和《晚鐘》(上海潮鋒出版社,1949)。阿湛在短短的兩年中出了三本書,說明他很有寫小說的天份,可惜後來不知何故不寫了。

一九五七年阿湛被劃成右派,流放青海,在牧場裏勞改,沒過幾年便客死異鄉,埋骨雪地的山溝裏。

阿湛來自水鄉紹興,他的小說中常有河流和烏蓬船,寫的多是家鄉中小人物的故事。《晚鐘》薄薄的只有五十九頁,卻收了〈午餐〉、〈彩虹〉、〈苦竹溪〉、〈崎嶇〉……等八個短篇。阿湛的小說不僅短,很有散文味,他給我們看的,是由一個片段、一個影像組成的水鄉悽慘景象。他的小說裏充滿灰色和死亡,八篇裏即有五篇的人物死了,這不禁令我想到:阿湛之埋骨荒山,是不是自尋短見呢?

《晚鐘》裏的梅美因懷了老師的孩子而難產死了,父母把她埋在學校附近,每日黃昏聽下課的「晚鐘」。但,阿湛的「晚鐘」由誰來敲?

徐盈和他的書

徐盈(1912~1996)和子岡是抗戰時期《大公報》的名記者夫婦。子岡曾任上海《婦女生活》雜誌編輯,又經常到解放區採訪,發表不少文筆潑辣而又具影響力的特寫;徐盈則除了特寫、報告以外,還寫了不少小說、散文,出過散文集《抗戰中的西北》(漢口生活書店,1938)、《戰時邊疆的故事》(重慶中華書局,1944)、《烽火十城》(上海文萃社,1946),短篇小說集《前後方》(重慶建國書店,1943)和長篇《蘋果山》(重慶人間出版社,1943)。這幾本書,除了《烽火十城》出版於戰後的上海,其餘都出版於戰時的重慶和漢口,這些書除了印量少,紙質也很粗劣,容易受人事上的交替及天氣影響而損壞,徐盈的書是比較少見的!

如今大家見到的《蘋果山》,是本十六萬字的長篇小說,因為戰時出版條件差,書用土紙印刷,排得密麻麻以外,還因為紙薄,油墨往往滲透紙背,把前後頁的字都重叠起來,閱讀非常吃力,花了我三倍時間才讀完。《蘋果山》寫華北平原上一個小鎮魏家溝內,以種蘋果著名的大戶魏福清、魏立中和魏立華三父子一家,在日寇侵佔下苦苦求生的故事。徐盈是名記者,除了獨特的新聞觸覺,搜集資料正所擅長,《蘋果山》的故事錯綜複雜,描寫細膩,農戶與土地的感情,漢奸的卑賤都寫得相當出色。

徐轉蓬及其《炸葯》

何家槐和徐轉蓬都是一九三O年代在暨南大學讀書時已成名的作家,而且是深交好友。何家槐成名較早,徐轉蓬的作品卻經常為編輯棄用。於是,徐把一批短篇小說交何,託他轉交雜誌編者,希望藉此得到發表的機會。可惜編輯們誤以為「徐轉蓬」是何家槐的新筆名,覺得用新筆名不及原名好,便把那些小說改署「何家槐」刊出。事後有知道內幕的,趁機以此攻擊何家槐,說他盜用徐轉蓬的作品,把事情鬧大,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稱之為「何徐事件」。儘管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但兩位當事人卻三緘其口,沒半句話。

何家槐的作品有《冒煙集》、《曖昧》、《竹布衫》……等十種八種,徐轉蓬則只有短篇《下鄉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40)和中篇《炸葯》(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1946)兩種。

《炸葯》是本六萬多字的中篇,寫於一九四五年中的杭州,距日本投降前不久,是本抗戰題材的小說。故事以淪陷時期虹口夏淑年一家作主角:夏淑年在當地任維持會會長,表面是漢奸,卻暗地裏協助游擊隊;大女兒不屑父親當漢奸,遠走他方兼登報脫離父女關係;二女兒及兒子暗中加入游擊隊,埋炸葯暗殺日軍,偷襲他們的軍營,令日軍司令震驚,深深感到:個個中國人都是埋在身邊的炸葯……。

書的護封

北京書友高卧東山來短訊,說是他買到一本有護封的曹禺的《艷陽天》,此書是巴金編的《文學叢刊》之一,他問我《叢刊》中有哪些是具護封的?

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書中,那套《譯文叢書》應該都有護封,我見過不少;但《文學叢刊》的護封,卻印象糢糊,好像精裝本是有護封的,平装本的卻是初見!

「護封」是套在書封面外的一層「外衣」,是書的護身,無疑很漂亮,很具保護作用,但也很易流失。像我自己,看有護封的書時,總因為捧讀不方便,而把它丟在一邊,事後往往又忘記套上,很快就失踪了。買舊書能有護封,十分幸運!

我相信護封這東西在一九三O年代很流行,像軟皮精裝本的《良友文學叢書》,現在大家都知道原本是有護封的,但我買舊書四十多年,這套書全都接觸過了,卻沒有買進過一本有護封的,如果不是讀到趙家璧的回憶錄,根本不知道有護封這回事。

沒見過《文學叢刊》平装本的護封,我卻見過它的「護套」。大家都知道《叢刊》是每集十六冊的,當年賣的時候,是每四冊用一個硬紙皮製的「護套」套起來賣的,這種「護套」外面印了書名說明之類,保護作用更有效,但經過六七十年,能留下來的也不多,我也僅在上海的舊書店中見過一次而已!